第1章 旧怨
香山居士曾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那么在寒冷的仲冬时节,当似玉的雪花落满都城时,正宜一二好友,围炉清谈,煮酒赏雪。
会仙酒楼今冬新酿的米酒,里头掺了菊花,用烧旺的红泥小火炉温热,再从纤细的壶口斟入泛青的酒盏中,清澈透明,酒香醇厚。
青岑捧起盏子微微抿了口,带着点辛辣的酒水淌过喉咙,激起一层战栗后,舌尖开始慢慢泛甜,她砸了咂嘴,偏头去看窗外落得正欢的雪,凛冽的寒风从汴河上吹来,寒风裹夹着凉雪一齐卷入室内,被暖洪化成一股细流。
温酒暖身,三两口下肚,青岑的面颊上开始显出红晕,眼见外面的风急吼吼的刮,就道:“今年冬天好像要格外冷些,我早起听府里的女使讲,说今年石炭的价钱要往年的双倍。”
坐她对面的元月听了蹙眉埋怨道:“今年的气候可真古怪,夏天险些将人热死,冬天又冷的没边儿,”说着抬手拢了拢身上的大红织金团绣牡丹的棉袄。
青岑认同的点点头,将酒盏搁到一边儿,伸手往火炉旁取暖,说道:“也不知是否是天气过于寒冷的缘故,我父亲竟也染了风寒,他以前可是从来不生病的,”她母亲私下常说,你父亲壮的跟头牛一样,嗯……眼下牛生病了,牛媳妇整天牵肠挂肚。
元月正从小桌上的碟子里摸出一块玉板鲊塞进嘴里,闻言含糊不清的说了句:“是了,想是天愈发冷了,听我父王说,官家身上也总不见好。”
青岑听后有些小小地讶异,不过很快就道:“官家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快快好起来的。”
元月也这样说,不过既提起官家,免不了就要说一声太子,元月来了探讨的兴致,低声问青岑:“你觉得官家会立谁作太子呢?”
自从先太子病逝后,储君之位便就一直空着,近两年随着官家身体每况愈下,朝堂上立储之争愈发激烈。
青岑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元月是郡主,官家的亲侄女,论起和大内的亲密是头一份儿,她想了想道:“左不过是从四皇子和七皇子两位中间挑吧。”
官家膝下孩儿众多,诸位皇子中,论身份尊贵,论才干人心,也就这二位可以一较高下,时常被人挂在嘴边儿提起。
青岑没有探究朝政的兴趣,元月说什么,她就只管好好听着,时不时应两声儿,待元月过足了话瘾,便再行聊旁的闺阁趣事,几番话说下来,天色就不早了,便各自家去。
酒楼门前的彩饰在冰天雪地里随风摇曳,元月趴在马车窗口,嘴里呼出一阵白气:“过些日子再一起出来吃酒啊。”
青岑笑着说好啊,等小厮架着车迎上来,赶忙跺着脚踏上去。
马车内又是一番温暖天地,从这里回府很要一段路,青岑无事可做,靠在一只五彩流苏大软枕上,摩挲着手里的花鸟兽纹手炉,琢磨起元月方才说过的话来,想着,其实不论是四皇子还是七皇子做官家都不打紧,父亲一直明哲保身,从来不参与党派之争,料想他朝皇位换了人坐也……
冷不防马车颠簸了一下,青岑身子一歪,被打断了思绪,一旁坐着的女使绿竹眼疾手快的扶住她,见无大碍,然后才掀了帘子蹙眉问:“怎么回事儿?”
车夫忙告罪说:“小娘子莫怪,我这就去瞧瞧”,说罢跳下马车去查看,过了片刻才回禀说:“原是车轮子坏了,不过不碍事,请小娘子稍等等,一会儿功夫便能修理好。”
别看正下着雪,冷飕飕的天气,街上行人依旧不少,时有马匹车辆往来,青岑嘱咐说:“尽量赶快一点,不好挡了别人的道。”
哪知她刚说完不久,对向道上就有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由快转慢,然后滴滴哒哒地停在了马车前。
“前方是何人?”
是道年轻郎君的声音。
马车内正捧着手炉安坐的青岑听到后,眼皮跳了跳,窒了片刻才掀起帘子,冲骑在马背上的锦衣男子浅浅笑了笑,道了声:“殿下金安。”
少女唇角的笑意浅如薄雾,冰天雪地里的玉肤花颜,被风吹出一抹惊心动魄的意味来。
马背上的人瞧见青岑,眯了眯狭长的眼眸,冷若冰霜的面容倏地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好像深冬腊月里结了冰的汴河水被渔夫硬生生凿出一道四分五裂的冰缝来。
男子望住她,然后有些拉长了调子“哦”了一声,不咸不淡地说,“原来是郑娘子啊,怎的将马车停在路中间?”
青岑好言解释道:“车轮坏了,还请殿下见谅。”
“好端端的,怎么说坏就坏了呢?”
有些人讲话就是让人讨厌,稀松平常的字眼从他嘴里吐出来,莫名变得阴阳怪气,听得人不舒坦,青岑抿了抿唇,还没接话,就听他又怪气道:“雪天路滑,郑娘子可要小心啊。”
说罢也不等人回答,一扬马鞭绕道走了,带起一阵风霜。
绿竹见人走远了,在一旁小声嘀咕:“这位十皇子,脾性一如既往的古怪呢。”
青岑扯了扯唇角,放下帘子挪回原位,心说可不是么,自从广济寺那次两人闹红了脸以后,元慎见了她,便一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阴阳怪气的紧。
想起方才元慎那话里有话的模样,青岑心里就不大痛快,一时忍不住拿他和另外几位好相与的皇子比较,无比庆幸地想,好在皇位他是沾不上边儿的,否则自己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谁料没过多久,青岑便被这话打了脸。
那是在几日后的一天夜里,寒风瑟瑟,雪花飘飘,大内忽然来人传话说,请晋国公入宫去。
来人和府里有些交情,好意透露说,大抵是官家真的不好了,要给众臣留话呢。
晋国公呢,像是早有预料似的,并不很慌张,他嘱咐夫人虞氏看顾好家里后便跟着内侍走了。
青岑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心里头有些担忧,虞氏摸着她的头发温声道:“回去歇着吧,有什么消息阿娘会派人告知你的。”
青岑平静的点点头,却在翌日听到女使传来的消息时,炸开了锅。
青岑大惊:“什么?十皇子?”一副不敢相信的语气和神情。
这会儿她正在用早膳,闻听绿竹说官家选了十皇子做他的接班人,方才吞下去的粥差点又从喉间涌上来,激的她胃里一阵难受。
一旁布膳的紫竹见小娘子像是呛着了,忙给她拍背顺气。
绿竹站在那儿不明所以,说是啊。
青岑不敢置信,又问没听岔吧,绿竹说:“是夫人那边传来的消息,错不了。”
紫竹给青岑斟了杯温水润润喉咙,也跟着感慨道:“这位十皇子一向默默无闻,如今可是有大造化了。”
“听说前朝有位皇子不喜政事,不恋权财,平常只在家种种地,养养花的,后来兄弟们斗来斗去,他反倒成了最后的赢家,可见这位十皇子也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人物啊,”绿竹这样感叹道。
两个小女使一来一往,听得青岑头疼。
官家如何会将皇位传给元慎呢?不是听说他在朝中一向没什么大的名声嘛,而且论起官家的宠爱也不是头一份儿,青岑委实参不透,昨儿夜里她本就一宿没怎么睡好,现下乍闻噩耗,正如霜打了的茄子,摆摆手叫撤了膳食,然后窝在贵妃榻上出神地想着她和元慎的过往恩怨。
大概是去年春天吧,青岑去广济寺礼佛,在庙里偶然遇上了元慎,她同这位十皇子一向没什么交情可言,原本行过礼问过安就要往别处去,谁知元慎竟然将她拦住,直言:“我倾慕小娘子已久了。”
青岑听后想都没想就给拒绝了,或许对其他女子而言,能够嫁入皇室是梦寐以求,但对她来说,嫁入规矩繁多的皇室,不过是身上的枷锁又多了一道,她没兴趣,对性子阴阴沉沉的元慎更没兴趣,且那会儿她方及笄,为人处事也不如现在稳重,眼见元慎还要纠缠,觉着他如此行径实在冒犯失礼,随后便冷声说了许多重话,唯恐叫他误了自己的清誉。
青岑自己当是守礼,却不想就此将人给得罪了,身为皇子却那样小家子气,此后二人再碰面,元慎见了她,恍若见了仇人一样。
到底如今处事也学会了圆滑周到,过后青岑也曾小小后悔过,毕竟人家是皇子,当时她应该将话说得再婉转些,不该伤了人家的心。
只是事到如今,已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结果了,青岑心里有些惴惴的,方才紫竹、绿竹一番话到是点醒了她,若元慎果真是个精于谋算的,她又与他有旧恶,待其登上帝位后,岂非会为难于她?
青岑越想越怕,脑子使多了就容易累,没过多久便困困地睡过去了,还没眯一会儿呢,就迷迷瞪瞪的被绿竹唤醒,说主君回来了,请她过去有事要说。
青岑揉了揉眼睛,一下清醒过来,她也正有一肚子话要问父亲,怎么就选了十皇子呢?
哪想到了晋国公房里,她还没开口,晋国公就对她道:“青岑啊,十皇子,哦不,现在是官家了,他说要纳你为美人。”
青岑恍如晴天霹雳,美人?
凭她的身份,即便进宫,最次也该是婕妤,一个四品美人,这不明摆着折辱她么?
青岑气红了脸,心道这人果然是要报复她呢。
晋国公和虞氏也是直叹气,皇命难违,他们也没办法。
过了几天,旨意下来,一顶小轿就将青岑抬了进去。
深宫大殿里,气氛异常压抑,青岑跪在冰凉的地面上,龙椅上的男人望着匍匐在地,姿态谦卑的少女,恶劣大笑说,“郑氏,当年你拒绝朕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作者有话要说:注:开头诗篇出自白居易,号香山居士,另本文架空,文中一应服饰,器具,地名,吃食等,唐宋明清各朝代大小皆有之,大伙儿不必深究,看文图一乐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