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林挽碧提了壶茶,携了两个瓷杯,同常宁坐到了船头供客人们乘凉的位置。
此刻天要落雨,江面上难得不凉快,灼热之气低低地压下来,便是喘口气也难受。不过是四月天,渝州的天气已然如同初夏。
头顶上悬着几顶乌黑的云,硕大地堆积在天幕之上,依稀可见其背后的落日透出来的微弱光芒,林挽碧拿手撑在眉骨上,搭了个“凉棚”,极目远眺,忽而江面上飞得很低的水鸟掠过,打个旋又疾疾地掉头,朝她这方而来。
林挽碧不是没见过这场景,儿时她同父亲到海边游玩,手中拿了块饼,一只鸥鸟冲上来便给她衔了去,她当场被吓得哇哇大哭,林华将军哄了好一阵。由此她记得,要买两样东西,一份用来喂这些凶巴巴的“小玩伴”。
那水鸟原意其实就是在船上找个地方歇歇脚,留个一会儿就飞走了。儿时对于这水上猛禽的阴影颇有点深,林挽碧吓得直直地往后退,慌乱间没站稳,脑勺朝后倾去。
聂清珏没做多想,本能地动作是从身后接住林挽碧,那壶中滚烫的茶水因这猛然的动作,冲出了壶上的盖子,近一半泼到了他身上。
随后,林挽碧惊慌失措间手不稳,茶杯和茶壶齐齐跌落在地,摔出的动静吓得那停驻的鸟儿没命地逃了。
“常宁,你没事吧?”惊魂未定的林挽碧站稳后,迅速回头询问道。
聂清珏比她高出不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昂头的林挽碧,她脸上的表情认真,清丽白皙的面容在紧急情况之下涨得通红。
这和从前那副稳重自持的模样差得很远啊。可明明和从前认识的她那般不同,除了新奇可爱之外,聂清珏并没觉得有什么,当然,更没有因茶水溅了满身而怪罪她。
林挽碧看到的却并非这么个意思,她见面前之人目光沉沉,又瞧见他的前胸处洇开一滩水渍,想起貌似慌乱间还踩了他一脚,自觉大事不好,乖乖地低头道歉:“常宁,我刚刚着实被那鸟吓坏了,对不住。”
“无妨,它飞走了,不用怕了。”聂清珏指着此刻空空如也的甲板说道。
说这话的语气实在不带任何情绪,林挽碧却从中听出了关切的意味,她忽然想到一种说法:那些表面上看起来冷若冰霜的人,内心往往温柔,不过是给了想给的人。
不过林挽碧极快地打断了自己这种想法,这不是面对朋友该有的心思。男女之间那点事儿,无非就是在细微末节上生出的那点儿不同,她一个寡妇,另一个乃有妇之夫,虽说她把常宁当朋友,万一他们中任何一个生发出了那点儿不同来,对谁都不好。
禁止多想,林挽碧告诫自己。
“这茶水有些烫,隔着衣物想来也是没事儿,快落雨了,常宁回去换身儿衣服吧。”林挽碧以此做结。
船上的舱室的装潢虽谈不上大手笔,但胜在雅致,因此也是价值不菲的。林挽碧独自一人,细细地将室内的陈设看了个遍,找出了好几件可圈可点的物件儿,引得她有了点儿创作的念头。
她盯着案几旁挂着那副《琵琶行》,又想到午后听过的话本子,顿时便有了灵感。
她跟着杨永慎读书的那些年,诗歌的天赋连一般都够不上,幸亏在书画一事上深得杨老先生的喜爱,否则恐怕早被脾气不好的杨永慎给赶回了家。不过,林挽碧还有一大爱好,就是写话本子,杨永慎并不反对,但硬是没敢告诉林挽碧她爹。
船上说书的李九先生本家功夫相当了得,说起故事来,让看客们有身临其境之感。林挽碧觉得,今日那话本子配不上这位先生的口才,若她改编一二,定能更加卖座儿。毕竟,她在帝都时悄悄写过些,当时还赚了点儿钱。
林挽碧向来是个行动迅速的,想到便托人找来了话本子的原稿,开始细细琢磨。
“帝都中最善舞的女子香消玉殒了。今年的雪来得早,赶在了出殡的头天,接连下了七日。”林挽碧喃喃自语道。
林挽碧凝视着画像上的琵琶女,仿若她从中走了出来。拐几个弯,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裳雪,心里已没了过往的酸涩,不过,她并非是在回忆往事伤春悲秋,确实是因为借鉴意义。
“莺莺从前被晋王救过,情根深种,晋王想利用她,她便苦练舞技,成为了一名合格的细作。”林挽碧边念边写,全然不知大雨已挤在云端,即将瓢泼而至。
“莺莺万种风情,声色犬马中,被晋王送到了各种各样达官贵人的手中,套取不同的消息。某日晋王不再安排她,而是将她接进了王府……”
接下来的事儿,就可以借鉴裳雪了。林挽碧不喜欢她仗着聂清珏撑腰的挑衅,但她知道,裳雪喜欢聂清珏,而他的爱却是让她死。如今回头再看,她竟有几分同情。
“最后的结局嘛,莺莺进王府是因为被晋王的政敌反间了,晋王将计就计,才将她接进王府,最后死于心上人怀里,反转是晋王得知真相:莺莺一直都传的假消息。这是她孤注一掷接近爱人的办法……”林挽碧足足想了两个时辰,理出了个大概。
只有遗憾与悲剧,才能被记住。林挽碧揉了揉酸胀的眼眶,想道。
她笔下的故事,没怎么提到晋王妃。帝都万千女子,被冠以夫姓,中规中矩,生儿育女,享受一世荣华,她们的宿命并不能凭借什么壮阔,似乎她本人也曾是这些女子中的一个。
林挽碧并未贪心想要留下点轰轰烈烈的东西,她只是不喜欢那样的生活,高高的宫墙锁了她多年,就像今日这逼仄的天气,她压低了身子,拼命喘气。
还好逃了出来,无福消受的劳苦命。林挽碧自我调侃道,露出一个舒心的笑。
一声闷雷横空劈了下来,她的笑容转瞬即逝,惊恐地捂住了耳朵,甚至有往桌子下躲的冲动。她的窗户大开着,闪电划破穹苍,短暂地照亮了夜幕,不知何时就会紧接着一道雷声。
这种知道某事会发生但却不知何时会发生的感觉最是难受。林挽碧捂住耳朵,眯着眼睛不敢再向外看,第二道雷不似一道第一道温和,噼啪一声震得人的心也为之一颤。
好不容易挨了过去,林挽碧趁着天空中没有动静赶紧挪到了床上,她额头上满是汗珠,顾不得这许多,径直拿被子蒙住了头。她心绪稍宁后,将被子开了个小口,露出两只眼睛观察着安全领地之外的地方。
就在此时,江面上刮起了大风,那未闭的窗被风吹开打在墙壁上,撞出一声巨响在室内回荡。又一阵风卷来,室内唯一亮着的灯盏竟被吹灭了。
林挽碧复又将开着的口子闭拢,她原本沉下去的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嘴唇不自觉被咬破了,口中一股血腥味。
今夜无法入眠,注定担惊受怕。林挽碧的身子蜷缩在卧榻上,随着摇摇晃晃的船起伏。
她想,至少要把窗户掩上,再将室内所有的灯盏点燃,可偏偏只有她一人,她害怕,断然不可能离开这个床半步的,只得同自己僵持着。
刚刚还在庆幸离开帝都的林挽碧,此刻有一丢丢想她从前的侍女们了。诚然,挽碧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世家娇娇小姐,也是个吃得苦的,唯独三件事于她而言不可妥协——怕黑,怕疼,怕惊吓。今日倒好,直接占了两样。
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林挽碧想不通,从那有抢食之嫌的破鸟起,她接二连三被吓了多次。
老天爷啊,我胆儿小,能不能别吓我了。林挽碧暗暗祈祷。
可老天爷似乎并不卖她面子,一阵急促地敲门声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响起,林挽碧惊叫一声,将被子又紧了紧。
作者有话要说:富婆敛财的方式竟然是靠写话本子,写作着实前途光明,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