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
赵正德这一出大戏,给正立全家都看傻了。
黑灯瞎火的,两男人,其中一个还给捆得喘不过气来,多典型的不速之客啊。
赵安华知道正德支书来者不善,但毕竟这是长辈,总要讲礼数。
更何况他们家现在是丧主,进家门的人都是来吊唁的,于情于理都应该妥当关照。
于是不管再怎么不愿意,安华跟五小子赵安国紧着从外面抱柴火进来起炉子烧开水,他们娘把两位让到屋子里来。
深更半夜大晚上的,没结婚的女孩家见外家男人很不方便,这要传出去得让一堆闲人戳脊梁骨,于是平平、二平和小幺妹英平就躲在厨房里听动静。
正德支书谦让了好一通,也没拦住赵正立这家人的好一通忙活。等到家里收拾利落,炉子冒出热气,时间已经走到四点出头。
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
正德支书领着他五弟,先给正房里永眠的赵正立磕了三个响头,随后赵五德退到一边,老支书自己又起身再跪,以犯事者兄长的名义正式告罪。
这就让原本愤懑的赵安华有些欣慰释然了。
做错事的是弟弟,跟人家哥没关系,况且俺家爹也是自愿乐意去救人的,现在到闹得好像是俺家跟老支书较上劲,不死不罢休了似的。
从正立媳妇到五小子,这一家子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好意思。
老支书赵正德不言不语,也不管对面受害人家里怎么想,缓步走到正立媳妇的跟前,又重重地跪了下去。
在农村,重男轻女这老思想也就面上能抹点平,实则方方面面那对女人的刻薄瞧不起从来都没改多少。
甭说别人,就说正立娘,这还是军嫂,还是跟着正立走南闯北,经历过革命风浪的半个老革命,都打从心底里觉得自己输男人一头,在家听丈夫话,丈夫不在听大儿子的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更何况赵正德身为公社支书,这可是党的代表,那是绝对伟光正的存在,不是一般的德高望重。
这样一个男人给自己下跪,立刻就让正立媳妇觉得,自己家里人今天下午做的有点过火,太不给老支书台阶下了。
她使劲往屋里瞪了一眼,就算隔着大砖墙,也能让自己二姑娘感受到来自老母亲的谴责:对着长辈大呼小叫,太没规矩!
愧疚是退让的初始。
老支书一看正立媳妇这坐立不安的模样,就知道有戏,第一招成功了。
那赶紧的,他顺着杆就得往上爬。
赵正德酝酿了下感情,随即他的眼泪就跟融化了的雪水一般,在肥肉纵横的老脸上四处奔涌,亲爹死的时候,他都没这么伤心。
这可给正立媳妇和她大儿子唬了一大跳。
赵安华把看杀父凶手的眼神从赵五德身上撕了下来,犹豫了下,到底还是心软,也就准备把赵正德给搀扶起来。
但是正德支书不干,两个人一个执意要扶,一个死活不可起来,赵安华从弯腰到半蹲,最后开始流着眼泪跪在赵正德跟前,痛哭失声。
他爹比赵正德小三个月,明年就是五十大寿,却再也过不上了。
赵正德哭得比他还惨,边哭边给正立他媳妇赔不是:“弟媳妇啊,真是俺们家对不住你们啊!俺真是该死哇!”
支书他弟弟不敢说话,只顾着在旁边磕头如捣蒜。
正立媳妇其实隐隐觉得不妥当,很反感他这个做派。这么嚎丧的德性不就是想让俺们家不再追究你弟弟了么,所以她就算心里不落忍,也硬扛着没说话。
“当着正立遗体的面那么说话,真不怪弟媳妇恨俺。那简直就不是人说的话,混账稿子也憋不出这种王八屁来!”赵正德边嚎边解释,“可俺真的没办法啊!”
他不好去抱正立媳妇的大腿,就连忙抢了安华的大腿紧紧一搂:“侄儿啊,叔实在是没~辙了哇。”
赵正德他曾爷爷和赵正立他曾爷爷是堂兄弟,论血缘,从那一辈开始就是比较疏远的,但是论感情,两兄弟当年是互相扛着闯死关才奔到东北安家乐业的。在赵家坎村里,正德家和正立家虽然关系不算亲密,但几辈人下来,两家都很是有些互相关照的交情。
正立媳妇想起刚嫁到赵家坎的时候,日子过得很苦,刚生了老大的她身体虚弱,正是赵正德他娘想尽办法节省出的高粱面,才能让自己熬过生育鬼门关。
人得记得别人给自己的好。
正立媳妇开始心软了:“正德啊,你先站起来说话成不?”
“弟妹哇,俺真对不住你们哇!”
正立媳妇皱着眉头,让自己儿子想辙把他叔给捞起来:“正德,你这样,咱咋说话啊,起来吧。”
赵正德抹了抹眼泪,琢磨着火候到了,也就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安华冷着脸把赵正德扶到椅子上。
正德大喝一口茶,开始掏心窝子,说套话:“弟媳妇,要这混账事是俺干的,是俺害死正立的,那不用你们来,俺自己就抹了脖子啦!”
说到兴起,正德开始猛敲桌子:“这混账事啊,五德,你给我跪下,给人家赔不是!”
五德二话不说,立刻跪倒。
正立媳妇没说话,只用心听着。
“俺娘当初是生五德这小子的时候……,弟媳妇这事你知道的。俺娘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俺,让俺照顾好小五。”正德提到自己娘,倒是真情实感地眼红了,“弟媳妇,你不知道,五德炸错山,犯的是应该被枪毙的大罪过!!”
“炸错了山,咋还就得被枪毙?”
“那山,也是国家的山。那炸药瞎耗成那样,不也花的是国家的钱!损害国家财产可不得被枪毙!”正德大喘气,“俺……俺是有点自私,俺想着,不管咋样,那俺自己的命来填呢,也得让五德活啊……”
赵正德浑浊的眼睛里全是血丝:“要不然,俺以后到地下,可怎么见俺娘啊……”
都是当娘的,老太太的心情,正立媳妇最能理解。
“弟媳妇,俺豁出老脸求你,这事咱私下解决好不好?俺们兄弟几个倾家荡产也补偿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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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立媳妇很久没说话。
月亮照进屋里来,抚过墙角的缝纫机,这是正立把发给他的所有退伍补助粮都给卖了,才换得给她的聘礼。
那天呀,阳光老好了,正立神神秘秘地捂着她的眼睛,把她带到这最新款的缝纫机前。
他说,媳妇啊,咱俩都结婚七年了,这聘礼今天才补给你,不生我的气吧?哈哈哈。
真是,哪有娃都两岁了,才想起来给媳妇补聘礼的。那叫结婚纪念日礼物,懂不懂?
可其实,自己是有结婚纪念的。
“同志……老乡你好!俺是四野三十九军一一七师赵正立,来政治部报道!请问你知道政治部咋走吗?”
“同志老乡,咋又是你?哎呀,不好意思,俺不是故意撞到你,来来来,这朵小布花补给你当赔罪,抱歉啊!俺先走啦!”
“许同志你好,俺叫赵正立,赵是赵钱孙李的赵,正派的正,站立的立。咳,所以,咳,你叫啥?”
“啥,萍翠你不识字?没事,俺识,俺教你!……俺能教你一辈子吗?“
赵正立,你拿片布就把我骗来当媳妇,还不打招呼就这么走了。下辈子我一定先找着你,要你赔,要你狠狠地赔!
许萍翠摸着裹在套袖里的小布花,漠然开口:“赵正德,我爱人的命,你拿啥钱都补偿不了。这买命钱俺家也没法花。你弟弟的命,是我爱人救下来的,他救人的时候就没想过要你家报答。这你要明白。”
村支书没说话,他知道这老娘们后面要讲的才是定生死的招。
“这件事就这样吧,俺家不再追究。”
“……弟媳妇,我给你写个字据吧。”
安华噌的就站起来了,什么意思?
“大侄子别恼,我说留字据是为你家着想。”赵正德缩着脖子摆着手,急于解释,“正立是为俺弟弟没的,这恩情俺家是一定得报答。有个凭证,你们放心,俺家心里也能过得去。”
正立媳妇和安华都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唯独躲在小厨房里的二平,听见这话有些意外,感觉不太对劲。
两家达成一致,后面的事情就很好处理了,更何况赵正德是有备而来。他直接拿出张写满字的纸来,递给安华看。
安华借着月光字斟句酌地审视了一遍,感觉正德家的确是诚意满满,事情来龙去脉交待得非常清楚,对他爹也满是感激之情,文章结尾还特意提到补偿的问题。
正立媳妇听着儿子念了遍信里的内容,也没觉得有啥不对,她也不在意正德家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一天发生的事快把她心血给耗干净了。
现在许萍翠只想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好好陪陪自己的丈夫。
他们母子俩刚想点头同意,就听见厨房里一个脆生生女孩大喊道:“不成,你们让我看一眼!”
话音没落,赵二平一个箭步就冲出来,抢了那张纸,翻来倒去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