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隐晦的恨

柱子他娘完全没觉得有什么愧疚的。

她需要愧疚啥呢?

是,他家柱子是瞅见了,的确是五德那混子马尿灌多了,晕晕乎乎地去装炸药,结果装错了整出人命来了。

可别听五德媳妇说啥就算醉了也能装对地方,俺家柱子讲了,那混子连站都站不利落,雷//管跟炸药包放一块,他自己个儿都还没撤出来,就笑成个傻子样,把那要命的玩意儿给点了。

你说你作死,你作死别用公家的东西,你自己找个地方黑灯瞎火的作去,谁稀的管你是咋地!

要不是你哥当公社支书,能轮到你有个正经差事?

你家害死了正立,咋地,还想着把这事赖了呀?

柱子他娘想起支书跟他弟弟干的缺德事,就想啐他全家一口。

可话说回来,这不关柱子的事。

更不关她这个妇道人家的事。

她已经够苦的了。

每回,柱子娘瞅着赵正立和他媳妇恩恩爱爱的模样,都羡慕的不成。

纯羡慕。

你说说,咋同样是上战场的,他家正立就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立了大功。连勇锦老爷子都对正立另眼相看,谁提起来不竖个大拇指,说一句正立大英雄?

都是外来媳妇,你看正立媳妇那腰杆,挺得直直的。

可她呢?

她家庆忠咋就伤成那样……她咋就那么命苦。

柱子她娘总是琢磨着,你说为啥正立跟着四野从北打到南威风凌凌的,可鸭绿江就不派他去。要是当年,去广西的是庆忠,跑朝鲜挨美国枪子的换成正立,那该有多好哇。

当寡妇的应该是正立媳妇,不应该是她。

这些年了,你说正立家老跑来俺家关心这关心那的,是不是就因为他家心虚?他们就是来看俺家笑话的!赵正立全家都没安好心。

煎熬多年的苦,是什么时候蜕变成隐晦的恨。

嫉妒,是自我宽慰的毒。

柱子娘忘恩负义的理直气壮。

俺是个寡妇,要出头你找别人去。咋的,给俺家米面那也是你家自愿的,没谁求着你赵正立。

她每天每时每刻,都得跟自己个说一遍,她拉着自己儿子掉头就走,是对的。

对的!

直到今天,也是对的!

金红英哆嗦得像大冬天给泼了冰水的小猫崽子,两条腿软到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能缩着脖子连带脑袋和腰杆都往五脏六腑里弯,恨不能当个河虾跳进冰窟窿里躲起来。

就是这么个在支书面前连话都说不顺溜的女人,对着王法,对着威武小将,嘶吼:

“你们错了!”

她颤着脚,刚走了两步摔倒在地上,然后就爬,四肢着地颤颤巍巍爬,爬到二平身边,恶狠狠地把那讲王法的人推开,用同样单薄的身子骨挡在单薄小姑娘身前:

“你们抓错人!个小丫头片子她懂个啥?你们凭啥给她脑袋上按这么大罪过!那剪锯信是个啥玩意,你有本事举出来,咱跟你一条条对质!”

身后有个哭泣的声音,唤着她的名字,金红英。

她恨不得剪个小人咒死的正立媳妇,被人捆着手,脸上全是伤,哀哀倒在地上,叫着她的名字。

……已经很久没人叫她金红英了,全村都喊她柱子娘。

女人有了孩子,就再没啥用处,人眼里还能有个你不是因为你家汉就是因为你家儿。

……她都忘了,自己的名字原来叫金红英,不是柱子娘。

她和她都是当娘的。

当娘的,只要孩子没事,一万个都中。

可孩子要是万一有个闪失,那就得跟恁们拼老命!

金红英对天痛骂:“十五岁娃娃能有个啥错,有错也是政府的错学校的错,你们没把孩子教好咯!俺们当娘的没找你们算账就不错了,咋地,政府还跟人民过不去了是哈?”

没天理了!

敌对分子自动现身了。

这是扎武装带的人,看见眼泪糊了一脸的金红英之后,唯一的想法。

尤其是他们中那几个年纪比较轻的,尤其是那个小姑娘刘英。

没有理由,没有思考,纯粹的愤怒。

怎么,以为有个老人挡在前面我就不敢动手?工作不畏任何牛鬼蛇神!

正义的怒火下,刘英想都不想,甩起武装带就要冲着金红英打了过去。

安华一下子扑出来,用身体护住金红英。

那鞭子打到他身体上,直接飙出血花来。

他却一心只顾着维护自己的妹妹:

“各位同志,俺妹妹岁数小,不懂事,可她真没坏心!那会俺爹刚没了,大家心情都孬,各个的不好受。俺妹妹就跟公社支书呛呛起来了,她这个人,又忍不了别人对主席老人家的话说不周全,两件事一怼就产生了误会,这不应该是啥大罪过呀!”

赵安华用尽全力的解释,只换来了拳头。

有人猛地从背后跃出来,一拳头打在他脸上,直接把这个大小伙子打得扑在地上,缓不过神来。

这个动手的人,不是情绪最激动的刘英。

是个瘦的像猴一样的中年人,以后赵家坎全村人都会知道他叫贾三德。

把安华踹翻之后,贾三德甩着鞭子就往赵家女人身上打。

他的武装带,专往人肚子上打。

而且他会等,等到这男的用自己身体护住母亲妹妹后,再甩着皮带几个人一起打。

这样的话,母子就会争着为对方遮挡,你给我挡一下,我把你推开一把,到最后这一家子,大的小的,连走路都还不利落的小儿子,都会为了保护他妈他姐,争着往鞭子底下凑,看起来可有意思了。

贾三德威风,刘英自然不敢落后。

两人当场开始了一场武装打人小竞赛,争得面红耳赤的,到最后俩人都打累了。

激烈的口号声里,凄厉的惨叫声中,

勇锦就那样安静地看,口里还学着喊起口号来。

老人家其实心里火烧火燎的。

这伙人打二平,他都不能忍,更何况现在打的是正立家的两个男孩。这可是赵家正经八百的子嗣,虽说现在不让开祠堂了,但人人都知道,这可是赵家延续下去最重要的香火,哪能受半点损伤。

勇锦老人之所以不说话,是在等着这群特别会讲理尤其会给人扣帽子的小卫兵们火气降下来。

左传上说得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老人家决定等他们竭了后,再图谋救人。

勇锦老人家可以找个托辞,正德支书找不到自己的胆识。

他们不出面,其他村民更是不敢露头。

朗朗乾坤之下,几百个男的,女的,强壮的,孔武有力的人,就这样看着十里八乡有口皆碑的厚道人家,赵正立一家,即将惨死当场。

看不下去的人终于站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