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日头从从西边群山中落下，余绯都已经要分不清幻境中如今是什么时辰，远处余晖灼眼得让她直眯眼，她偏了偏身避过些，面向娇韵。

“难为你小小年纪，要将这些事从头到尾看一遍。”娇韵眼眸微微挑起，轻声道。

余绯摇头道：“仙主经历这些事时，与我差不多大。”

“确实，当初我也是如你一般少女花季的年岁，遇到这些事，心中宛若天塌。”娇韵陷入沉沉的回忆里。

“在那以后的岁月里，我都不知道亲手杀了他到底是否是我本意。”

余绯微微沉默，觉得这便是破境的关键，她稍稍思索后撤开一步，翻手燃起一团炽焰灵力，往身边轻轻一带，小离就凭空出现在她身旁，女子表情痛苦，脸上是不正常的红色，纤细的脖颈在余绯愈收愈紧的掌中微微泛紫色。

余绯眼神还来不及转回娇韵，温婉女子掌中一道凌厉的劲风挥出，如余绯在幻境中见过她要杀闵忻那般，狠戾又决绝地攻向她。

她反应极快，又早有准备，侧身避开时撤去她幻化出的小离，但身形还是慢了娇韵下意识打出的招数半步，少女的右臂被击中，血腥味顺着灵力的冲荡而过散发出来。

娇韵在看见小离在她手里苦苦挣扎命悬一线时就当机立断地杀向余绯，可脸上的表情还停留在惊讶与后怕时，她就反应过来，那不是真正的小离。

可灵力已经脱手而去，急速碾过了余绯的右臂。

娇韵一时之间有些迷惑，对余绯皱着眉，连地上的闵忻都不再看一眼。

可她看着少女浑不在意地摸了摸伤口，朝她露出一个歉意又善意的微笑，道：“仙主，杀了他，是你本意。”

娇韵怔然，一息之后恍然明白了余绯这么做是为什么。

“无论是八千年前，还是现在，不论是你曾经爱的人，还是陌生的我，又或许是别人，你都不会允许小离被他们伤害。”

所以娇韵在看见小离遇险的瞬间就出手，连真假都来不及辨别，这是娇韵作为一个母亲的天性，在她面前，没有人可以伤害小离。

少女的声音称不上响亮或铿锵有力，可温文的语调却不让人心觉冒犯。

余绯附身致歉：“仙主，多有冒犯，余绯日后定当携礼赔罪。”

娇韵被余绯这么出手一试探，心中虽舒畅许多，可还是堵着些什么，她微微笑着，对余绯说：“八千年来，进入幻境的人有告诉我闵忻罪不至死的，有说我手刃爱人心狠手辣的，也有因为想逃离幻境而告诉我闵忻该死的，可我知道，他们心里都认为，小离没有因为此事受到任何实质性伤害，我不该如此，因为哪怕元丹没了，小离也同小时候一样，不曾受伤。”

“但你不一样。”娇韵与余绯对视，如余绯进入幻境前隔着水镜与她对视那一眼一般，“你的经历虽与我大相径庭，但你与我有着相同的困惑。”

“仙主怎知我的困惑？”余绯反问。

“你在幻境中见过我的天赋技能，我能看到，你的眼里藏着很多心事。”娇韵抬起手点了点余绯明亮的双眼。

自娇韵杀了闵忻之后，或许是天道对她的惩罚，娇韵能从别人的双眸里看见他们的过往、许过的誓言和正在经历的困苦。

受他人之苦，历他人之难，这些年来一直是如此。

余绯其实一直知道自己与娇韵相同的困惑是什么，这也是她能立刻与娇韵共情的原因：她有着同样被人背叛，无能为力却又愤怒的时刻。

姒羽的背叛，妖族的脱离，甚至神鸾十二族表面上的臣服实际对她的视而不见，皆是。

“所以，纵使闵忻背叛我在先，但他们其实都觉得我不该杀闵忻，他们都觉得我是因为对闵忻有愧而在幻境中惶惶度日。在他们眼里，我恨他怨他都行，就是不能杀他。”

所以娇韵从一开始对闵忻无法磨灭的恨意，在看过这些人的痛苦和面对他们后，渐渐麻木为了执念，她想知道她受的苦，是否真的如这些人所说，不该如此。

她不相信他做错了，可为什么所有人都说她做错了。

这种执念越来越深，深到她重复了千万次亲手杀了闵忻的场景，她都无法安心确定地告诉自己，这就是正确的选择。

连天道都要亲罚的事情，怎么能是对的呢？

“人皆道仙主消失已久，连小离也如此认为。”余绯有些叹惋，“原来这八千年里，仙主就是因为如此执念，才宁愿待在幻境受旧事之苦也不愿出去见小离一面。”

“不知己心莫前行，仙主这句话予我，也予了自己。”

隔着水镜与娇韵对视的那一眼，余绯就隐约觉得这是娇韵的真身，而在她用小离试探娇韵，换来娇韵的全力一击后，余绯更加确定这就是娇韵本尊。

“你很聪慧，也有几分胆色。”娇韵很欣赏她。

可她还未破她的幻境。

余绯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像是下定了决心般走至娇韵跟前，推心置腹：“仙主，余绯没有您的魄力，至今还深陷困境无法寻求到平衡的办法，但余绯知道，若是有一天那些人伤害了我此生最在意的人，我也会如您一般，放弃这所有，去杀了他们。”

“进入幻境后我心中的困惑渐渐散去，心中的所虑也因仙主而明了。”

因为曾是她的臣下，余绯顾及着昔日的旧情与天下人对凰族的看法，屡次忍耐着姒羽和妖族的为难，余绯总是对自己说“他们没有把事情做绝，昔日同族，没必要闹得太难堪。”

可她看过娇韵，明白了娇韵的思虑后却想通了，对昔日同族今日背叛者来说，忍耐便是退让，对天下六界来说，退让便是彻底投降。

没有人会站在她的立场上思考她所做的一切是否合理，就像没有人会觉得娇韵杀了闵忻是一件对母亲来说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其实既不必一再忍让，也不必天下人对凰族对她的看法，路是她自己的，别人的置喙如径中小石，踢走便罢。

她是凰族少主，也从未离开过这个位置，她的旨意，她的臣民从来都不可忤逆。

“仙主早已比我先寻到了解决的办法，也干脆利落地完成，却又因为世俗中的偏见而怀疑自己，那么便是在怀疑小离对您的重要程度。”

余绯面对着娇韵，轻轻覆上了她握着剑柄的右手，像是注入了强大的力量，坚定而沉稳地抬起了那把重剑，抵着幻境中目光呆滞没有一点声响的闵忻。

“我见过幻境中您与小离温馨美好的一千五百年，而打破这一切的闵忻，他不配，否定您的人，也不配。”

女子与少女重叠的手紧握重剑，在娇韵颤抖而含泪的目光中，少女握着她的手，一起将剑送入闵忻的心口。

没有一丝停顿，就像在告诉娇韵，本就该如此，你做得很对。

八千五百年后，终于有人握着娇韵的手，告诉她，你就该如此。

噗——

剑完全没入胸膛，又从他后心口穿过，闵忻的身体开始渐渐化为流萤消散，他这才恍如隔世般惊醒过来，察觉到自己即将消逝，惊诧又不甘心，“娇韵，你将我的一缕神魂囚禁于此八千年，纵使你今日求得一人为你解惑，天下人也会对你的所作所为感到厌恶！”

娇韵沉默不语。

站在她身前的余绯手一紧，利落地抽出重剑，在闵忻的闷哼中，冷冷开口：“什么人的神魂卑劣到能被囚禁八千年都不被天道搭理，闵忻，该被人厌弃的，到底是谁？”

余绯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至此，娇韵心中的那些自我怀疑，挣扎，已全部得到了答案。

女子眉眼间的愁苦在一瞬间仿佛都消失不见，宛若她独自生活的那些年，自由释然又心无忧虑。

在闵忻消失的最后一刻，娇韵朱唇轻启，盯着他的眼睛，短短一瞬之内，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重历了一遍闵忻的人生，此时她看过那些痛苦的、伪装的、另有目的的过往，都宛若过眼云烟，而她，早已走出这些过往。

“再来千千万万次，你都该死。”

女子语气温柔又怜悯，像是普降誓山的神语，宣判了闵忻这一生的罪孽。

流萤消逝，闵忻的最后一缕神魂彻底消失在世间，没有轮回，也不会再出现在任何人梦中。

幻境渐渐开始崩塌，日月星辰在三息之间轮换，余绯抬头，望着空中无与伦比的美丽。

“这是八千年前的日辉星月，如今你破了幻境，这便是最后一次出现了。”娇韵语气感叹，却不带留恋。

余绯：“很美，但如今幻境外的誓山被小离打理的更美，仙主去看看吧。”

娇韵脸上又浮现了慈爱：“走吧，这么久过去了，也得看看这丫头有没有长进。”

娇韵拉着余绯的手，在摇晃的幻境中稳稳地走着，大地在抖动，可余绯心中却不再如在灵脉中那般怕。

余绯跟着娇韵：“仙主这些年，不是经常见到小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