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为什么
周一清晨。
“喂喂,你们快看,她来了她来了,她带着徐铁树一起走来了!”
“谁啊?一大早能不能别总这么一惊一乍的,打扰我打坐吐息。”
“操,你补觉就补觉呗装什么修仙!”
“徐铁树真是够够的了,平时拍咱们校长老头的马屁也就算了,怎么现在竟然连附中校长的马屁都不放过?恨不得整个明泽就快要弥漫着他的马屁味了!”
“诶诶诶你们看,她竟然还要徐铁树亲自护送来教室,看来是小公主实锤没错了,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她从前在附中的那些事?看来咱班以后的日子是不得安生了......”
徐铁树是一中学生给徐华国起的外号,因为他四十出头单身离异,抓早恋一抓一个准,只要不幸被他抓到的小情侣绝对逃不过提前“双方见家长”的悲惨结局,有不少对苦命鸳鸯都被他无情拆散,所以大家背地里对他的怨念也最深。
江喃虽然不知道这缘由,但上周六运动会和徐华国在电话中短暂通话后,基本就能猜到一中这位教导主任和学生间的关系应该不会太好。
不受学生待见的老师和校领导槽点五花八门,但他们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特质——对待学生缺乏最基本的社交礼仪,就像对待未成年人不需要付出任何情绪成本一样,什么“风度”、“礼貌”、“尊重”,通通没有。对她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对其他大部分学生呢?
昨晚临睡前江喃原本已经盘算好了今天正式上课后要怎么躲开徐华国,结果没想到周一一大早,刚进学校大门就被站在校门口守株待兔的徐华国给逮了个正着,不由分说、非要亲自送她到高二一班教室,于是也就有了此刻她背着书包独自站在走楼道边上的角落、背对着人来人往的走廊竖耳偷听徐华国和江存打电话的这一幕。
徐华国后脑勺微秃,穿着件款式估计连程序员都嫌弃的蓝色格纹短袖,衬衫后背位置被汗渍晕染出一大片盐田似的痕迹。
江喃瞥了一眼那一片形状扭曲的汗渍,忍不住推开走廊的窗户,深吸了一口清爽沁人的晨风。
“是是是,江校长您就放一万个心吧,咱们喃喃来一中读书我肯定给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您别担心,喃喃一看就是个乖孩子,肯定各方面都很自觉优秀,她转来一中一定会成为学生们的榜样......”
“让班主任看严点是吧......好的好的,等过些天他们新班主任正式来报道了,我再单独嘱咐一次。”
“......没错没错,高二高三是最关键的两年,有什么事我一定第一时间打电话跟您沟通。”
好一会儿,徐主任那抑扬顿挫诗朗诵似的谈话声总算停了。
“喃喃,咱们走吧,我带你去教室。”徐华国风风火火地招呼她。
江喃双手攥着肩上的书包背带,站在原地没动:“徐主任,我自己过去就行,真的不用麻烦您,我——”
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徐铁树斩钉截铁地打断。
“诶,那怎么能行呢!你爸爸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交代过我要好好照顾你的,以后你在一中有任何困难一定记要第一时间和徐叔叔说,知不知道?”
“......”
江喃故意落后几步,慢吞吞跟在徐华国后面走进高二一班教室,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来来来,大家把手上的事情先放一放,那边那两个收作业的同学也先停一下了,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
徐华国站在讲台中央,向江喃招招手:“江喃你站过来点,来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江喃硬着头皮走过去。
徐铁树:“大家鼓掌欢迎!”
讲台下面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这真是尴尬他妈给尴尬开门,尴尬到家了。
江喃努力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大家好,我叫江喃。”
教室里很安静。
徐华国显然对这效果并不满意:“咱们这位新同学有点太过低调了啊,这样吧,我来替她给大家介绍一下。”
说着,徐华国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咱们这位江喃同学从前在附中时成绩一直都是年级第一,还担任过班干部、学生会干部等职位,是附中师生公认的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未来的两年,大家要和江喃同学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大家再次鼓掌欢迎!”
教室里再次响起不怎么整齐也不怎么热情的掌声。
讲台下,几十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注视打量着她。
“江喃,你刚转学过来,要尽快熟悉各科老师的上课节奏。这样吧,我让人给你搬一套桌椅放到讲台旁边,方便你随时提问,你看你是喜欢坐靠窗还是门口?”
江喃眼前一黑:“不用不用徐主任!我看最后一排靠门口的位置还有空着的座位,我坐那就行。”
“哎,那怎么能行,坐最后一排离讲台那么远,你能看得清黑板么?”
“我个子高,视力也还不错,坐最后一排正合适,要是坐在讲台旁边可能会挡到其他同学的。”
徐铁树扫视了一圈教室,对上讲台下面学生们默默观察审视的目光。
江喃这么一说,他站在讲台上倒是有点左右为难,现在的学生家长不像以前那么好糊弄,明着偏袒某个学生确实有可能会引起其他学生家长的不满,各种借机跑来学校找麻烦。
趁徐国华正犹豫,江喃已经背着书包往最后一排快步走去。
眼看着座位的事即将尘埃落定,江喃刚要把书包放在最后一排空位的课桌上,坐在旁边的一个男生突然横过来一只胳膊搭在了空位桌面上,明摆着不让她放。
江喃抱着书包愣了下,垂眸和那男生对视。
对方的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冷意,男生向讲台高高地举起手:“徐主任,我不同意!”
教室里所有人应声转过头,看向最后一排。
徐铁树叉着腰站在讲台上瞪着男生:“林英杰,你有什么好不同意的?人家江喃还没嫌弃跟你坐同桌呢,别给我没事找事,把手给我放下!”
江喃在脑海中搜索“林英杰”这个名字,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她确定自己和这个男生并不认识,但对方看着像是在嬉皮笑脸地和徐华国插科打诨、却分明就是在故意找她的麻烦,像是和她有仇一样。
“徐主任,我妈怕我早恋,不让我和女生坐同桌。”
教室里发出一阵哄笑。
“都给我安静,不许笑!”
徐华国气急败坏地拿起三角板敲了几下黑板,冲站在教室后面的江喃招招手:“江喃,你还是先坐讲台旁边吧,等你们新班主任来了,你要是还想换座我再让他给你好好安排一个合适的同桌。”
“......”
江喃一阵气闷,看着这个陌生男生眼睛里对自己莫名其妙的敌意,整个人无语住了。
两人正僵在这,教室后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江喃抬起头,看着许清恺穿着一身整齐的一中校服、头发湿漉漉地从后门门口走进来。经过她时,他似乎垂眸淡淡看了她一眼,然后坐在了与林英杰的座位相隔一条过道的位置。
“许清恺可真有你的,你住得近的就差睡在教室里了,早自习还能给我踩着点来!”
徐华国在讲台上叉着腰阴阳怪气了两句,见许清恺没反驳,也就识趣地没再继续耀武扬威。他正头疼怎么给江喃安排座位的事,一看许清恺的座位在旁边,眼睛转了转,心里忽然有了谱。
“江喃,既然你喜欢,那你就先坐在最后一排那个位置吧。不过高二时间紧任务重,最后一排离讲台远,一旦听讲遇到了什么问题一定要及时向老师反映,也要积极向旁边的同学请教,知道吗?”
徐华国拼命给江喃使眼色,特别加重了最后半句话的语气。
“徐主任,我有意见!”林英杰仍高高举着手抗议。
“你有意见个屁!林英杰我真是给你脸了,你不愿意坐那就给我滚起来,搬到垃圾桶旁边自己坐着去!要是不想搬就把嘴闭上老老实实坐着,别耽误其他人上早自习!”
教室里再次发出一阵哄笑。
“靠,搬就搬。”
林英杰丢了面子,在哄笑中脸涨得通红,将椅子倒扣到桌子上,盯着站在旁边的江喃语气不善:“看不见挡着别人路了么,让一下。”
江喃懒得和不相干的人计较,安静退到一边。
林英杰叮叮当当地把桌椅从里面拖出来,故意弄出很大动静。
过道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林英杰拖着桌子每向外走一步,江喃就得向旁边退一步,退着退着就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桌子。
江喃连忙转身说了声“对不起”,垂眸一看,桌子的主人是许清恺。他正低头做题,被她刚刚那不小心的一撞,笔尖在卷子上陡然划出了一道歪歪扭扭的黑线。
许清恺抬起头看向她,头发像是刚刚才洗过,还是半干的状态,几簇湿润的发丝垂在额前,身上的白衬衫熨烫得笔挺整齐,整个人眉目清爽地安静坐在座位上,比江喃运动会那天见他时的那一身黑色运动服显得平易近人了许多,整个人平添了几分少年感。
江喃看了看他卷子上的那条蚯蚓似的黑线,有点尴尬,下意识想再次道歉,但想起运动会那天的事,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许清恺解题思路被突然打断,抬起眼皮看了看她,然后重新将目光落回竞赛题上,眼神不经意的一瞥,无意间看见她手背上刚刚被林英杰的桌角划出的一道红痕,在白皙的皮肤上相当扎眼。
林英杰一路故意摔摔打打总算是搬走了,江喃把自己的桌椅挪到靠墙的位置,终于安稳坐了下来。
徐铁树前脚刚一离开,早自习的正式上课铃就响了起来,许多在此之前还没来得及补完作业的人纷纷怨声载道哀叫连天。
由于早自习后面连着数学课,早自习时间顺理成章被数学老师占用了。
高二一班的数学老师名叫米永全,是个和徐华国年龄差不多的中年男人,稍微有点驼背,老爱老头背手的姿势佝偻着腰,因为谐音,学生们背地里开玩笑喊他米有钱。
米永全拿了一套随堂考的卷子来教室让课代表发下去,加上早自习刚好有两节课的时间,让大家数学课打下课铃后交上来。所有人似乎已经对这种突击考试早就习以为常,一个个认命地开始挪桌子准备恭迎考卷驾临。
课代表将卷子分成四份给每一列的第一排依次从前向后传,江喃坐最后一排,卷子传到她这时刚好没了。
前面一排拿到卷子的人已经开始埋头答题,江喃只好往许清恺的方向瞅了瞅,刚好看见他手里多出来一张。
许清恺像是感觉到了来自她的视线,转过头,捏着那两张卷子的手指微微抬了一下:“你没有?”
江喃点点头。
许清恺自己留下一张卷子,伸手将另一张递给她。
“谢谢。”
江喃伸手去接,纸张凉滑的触感却在指间一闪而过。她还没来得及拿到卷子,许清恺忽然一抬手,又将递给她的那张卷子轻飘飘地收了回去。
“不好意思啊,忽然想起来,这张卷子是我同桌的。”
江喃眼睁睁看着许清恺将那张卷子折了一折,放在了他旁边空位的课桌里,课桌的主人应该是请假了今天没来学校。
“你又是故意的,是吧?”
“你想多了。”许清恺随手抄起自己桌面上的那张试卷,递给她:“给。”
“用不着。”
江喃毅然决然转回头不再看他,冲着讲台方向举起手。
“米老师,我还没有卷子。”
大约是听她声音陌生,大家还没习惯班里新转来了个人,前排几个脑袋拧过来好奇地看向江喃的方向。
“最后一排有多的没?匀过去一张。”
米有钱有点近视眼,平时又不愿意戴眼镜,于是伸长了脖子眯起眼向最后一排努力张望:“啊,你就是附中转学过来那个江喃吧?”
“是。”
话音未落,又多了好几个脑袋拧过来打量她。
教室最左边靠窗那列传来了最后一张剩下的试卷,卷子传到许清恺手里的时候,上面已经被溅上了好几个指甲盖大小的泥点。
他低头看了看,然后把自己的卷子从下面抽出来,递给江喃。
她正在低头找草稿纸,没注意到他的动作。
许清恺低声叫她:“给你,卷子。”
江喃抬起头,将信将疑地向他伸出手,那眼神明摆着就是想要去接卷子但又怕被他耍、真正试图从他的表情中察觉出什么坏心眼。
许清恺一直在等她把卷子接过去,看见她现在这副表情,就想起了他捡到的那只兔子,明明很想要吃他手里的苹果干却又不敢从笼子里钻出来怕被他rua,不能说很像,只能说一模一样。
许清恺觉得好笑,翘起椅子朝她的方向倾了倾身。
江喃下意识向后缩了缩。
许清恺看着她,动作微顿,下一秒,抬手将卷子轻轻搁在她的桌子上,然后安静退回去,垂下眼睫开始做题,侧脸看上去就像个善良无害的纯良少年。
江喃低头看着面前的试卷,一眼就看到了卷头姓名栏上的那三个大字。
——那仿佛喝了三两二锅头的字迹,她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这么一想,心中又莫名其妙浮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很难解释清楚的亲切感。
她估计许清恺大概是拿错了,所以才会把已经写上了自己名字的卷子拿给了她。
江喃这么想着,又转头向许清恺的方向看了看。
许清恺睫毛微垂,似乎已经完全投入到了题目中。
教室里很安静,她不想再度打扰其他人做题,便没有出声。
江喃从笔袋里拿出一支笔,刚想把卷头上“许清恺”三个大字划掉,忽然想起曾听家里老人说过,划掉别人的名字不吉利,于是想了想,便从笔袋里翻出张涂改纸,将他的名字盖住,然后在上面认真写下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