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这么近，蓉月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她莫名有些紧张，连忙转开头道：“四爷为何要这样盯着奴婢？”

胤禛认真地看着她：“你也想家了吗？”

蓉月一愣，看着胤禛笃定的目光，顿时觉得否认也没什么意义，便坦诚道：“是。”

他英挺的眉轻轻一轩，道：“听额娘说，你是家中独女？想来你入宫这么久，一定也很牵挂家人。”

蓉月轻轻叹了口气：“平日忙起来的时候倒也好，只是每逢佳节，难免会格外思念家人。”

胤禛看了她半晌，又低垂了眉眼，不知在想什么。

蓉月整理好情绪，道：“娘娘现下应当有心情用些点心了吧。”她看向胤禛，问道：“四爷也要一道用一些吗？”

她连说了两遍，胤禛好似才从沉思中惊醒，慢慢点点头：“好。”

蓉月把两碗豆沙山药小丸子装进食盒，又将剩下的留在锅中，利用灶台的余温暖着。她跟在胤禛身后，往凝春堂正殿去了。

佟佳氏换了身家常衣裳，倚在榻上把玩着一支金梅花簪，神色看起来还算轻松。蓉月将碗放在她面前，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与往常无二：“娘娘尝尝这甜粥吧。”

白玉般的碗中盛着绵软清甜的红豆沙与软糯的小丸子，佟佳氏一口一口尝着，含笑道：“你的手艺又进益了。”

胤禛亦垂首沉默地吃着，只觉得那股甜味萦绕在舌尖，渐渐也蔓延到了心底。他忽然想起，几个年幼的弟弟都喜爱吃甜食，嚷嚷着能让心情变好。从前他不明白，可今日却突然深有同感了。

佟佳氏望着点缀在甜粥表面的桂花，淡淡笑道：“桂花开了，很快便是中秋了。”

她握着那只簪子，目光显得寥远：“这只簪子是入宫前额娘亲手替我戴上的，那一日是我在家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转眼已经这么久了......”

“佟府的前院也种了一排桂花树，从前，每当桂花开的时候，额娘带着我们兄弟姊妹几人，一同制成桂花酿，蒸出桂花糕，等到中秋那日，我们便一边吃着桂花糕和月饼，饮桂花酿，赏月直到夜深睡去。”

胤禛道：“额娘，不如今年中秋，儿臣陪您一道在宫中赏月吧？”

佟佳氏笑着摇头：“中秋那晚，皇上必定会举办宴席，宴请皇亲贵胄、王公大臣。待宴席散去，还有宫中家宴，只怕宴席散去后时辰已经不早了。你每日晨起便要进上书房，晚间还是早些歇息的好。”

胤禛还欲说些什么，佟佳氏温柔一笑，道：“不必顾念额娘，每年中秋都是如此，我已经习惯了。”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蓉月站在一旁，回想着方才佟佳氏提起往事时的怀念神色，心中一动。

她向佟佳氏道：“娘娘，奴婢想起小厨房还有些事，先行告退。”

佟佳氏点点头。待蓉月离开，胤禛望着她的背影，道：“额娘，儿臣有件事想同您说。”

第二日清晨，日头尚未升起，天色还有些暗沉。将近中秋，空气中的燥热已经褪去了很多，风带着丝丝凉爽。

蓉月从凝春堂出来，一路上了桃花堤。堤上除了桃树，也植有许多不同品种的桂花树，香气馥郁。

自打那日佟佳氏提起自己少女时期在家中品尝过的那些点心，蓉月察言观色，明白她心里是想念旧日的味道的。

桂花酿短时间内不好做，况且佟佳氏有孕在身也不宜饮酒。不过其他的点心还是可以的。

小厨房贮存的干桂花不多，蓉月禀明盼云后，打算亲自在园子里采摘一些新鲜桂花。她听说采摘桂花最佳的时候是在清晨日出之前，就特意起了个大早。

靠近道路的桂花树是不能采的，否则会影响整体的景致。蓉月按照盼云说的，挑了几棵藏在重重树影深处不易被发现的桂花树，小心地把采下来的桂花用香囊装起来。

她掂了掂香囊，感觉差不多了，便系好收进了怀里。

此时天边渐渐跃出了一丝明亮的光线，躲在云后的太阳慢慢显露出了真面目。蓉月从桂花树后走了出来，走上了堤上的大路。

刚转过一个弯，迎面却碰上一个少年，瞧那衣饰，想必是位阿哥。

康熙子嗣众多，其中不少人蓉月都不曾见过。她只好请了个安，却不知如何称呼。

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眉眼尚有些稚嫩，看起来颇为乖巧。他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问道：“你也是来看桂花的吗？”

蓉月下意识看了眼桂花林，摇头道：“不，我是来……摘桂花的。”

“为何？”少年歪了歪脑袋看着她。

蓉月一笑：“用桂花做点心。”

那少年大概启唇想问些什么，目光却忽然越过蓉月看向她身后，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叫了声“四哥”。

蓉月愕然，转头一看，胤禛正逆着晨光缓步走了过来。

他停在蓉月身畔，介绍道：“这是我五弟。”

那位自小跟着来自蒙古的仁宪皇太后长大的五阿哥胤祺？蓉月恍然，向少年福身：“蓉月向五爷请安。”

胤祺望着她，笑眯眯地道：“原来你就是蓉月。”他眨了眨眼，忽然说了句蓉月听不懂的话。

蓉月一脸茫然，求助地看向胤禛。

“好了五弟，别淘气了，”胤禛眉眼间带着无奈，“你明知道她不懂蒙语。”

他向蓉月道：“五弟方才说的是蒙语，意思是他从前就听过你的名字。”

据说五阿哥自幼跟着太后，九岁尚未读过汉文，想来他的满蒙两语更纯熟，唯独却对汉语不甚了了。

蓉月看向胤祺：“五爷是从何处知道奴婢的名字的？”

胤祺笑眯眯地道：“额娘曾说，皇贵妃额娘宫中有个宫女，做得一手好菜。额娘素来挑剔，连她都觉得不错，想来你确实是有真才实学的。”

宜妃？

蓉月想起那次宜妃品尝冰糕时变化莫测的表情，心底有些好笑。原来古人也会“真香”的吗？

“五弟，你今日怎会一个人在这里？跟着你的嬷嬷和宫女呢？”胤禛伸手把胤祺头顶上落的桂花拂去，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侧头看了蓉月一眼。

胤祺道：“皇玛嬷还在睡着，我躲开嬷嬷偷偷跑出来的。我想到昨日嬷嬷说桂花开了，便想出来看看。”他看着风中悠悠飘落的桂花，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道：“我喜欢桂花的香气，可它的花期太短了。若是能有什么办法留住花香便好了。”

胤禛摸了摸他的头：“这便是花开的规律，没有人能改变。”

小小的孩童皱起了眉头，有些苦恼地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大的兄长：“四哥，真的没有办法吗？”

胤禛对上弟弟满含期待的目光，迟疑不语，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孩童这样天真的问题。

蓉月看着胤禛在小孩子面前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由得一笑，道：“若是五爷实在喜欢这桂花香，可以让人做成香囊悬挂在内寝，这样香味便可以持久一些了。”

她想起自己身上除了装了桂花的香囊外，还携带了几个空的，是前些日子劳烦云萝缝制的，原本是打算用来放些薄荷、橘皮等物，从而缓解自己晕马车的症状的。蓉月取出一个香囊，又把自己采摘的桂花放了些进去，递给胤祺：“五爷看，便是这样的。”

胤祺接过嗅了嗅，露出了笑容：“我喜欢。”他把香囊紧紧攥在了手里，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不远处有几个人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哎哟，五阿哥，快跟嬷嬷回去吧！”却是胤祺身旁的嬷嬷和宫人。

胤祺将香囊藏进怀里，嘟了嘟嘴，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只是手还不舍地抓着胤禛的袖子不放。

胤禛低头看着他：“听话，待会皇玛嬷醒了见不到你会着急的。”

胤祺终于乖乖点了点头，跟着宫人们回去了。蓉月和胤禛并肩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蓉月悄悄看了眼胤禛，他虽然也还是个少年，在弟弟面前却俨然一副大人的模样。看起来，他还是很受弟弟依赖的啊。

“看我做什么？”胤禛侧头，精准捕捉到蓉月的目光。淡金色的阳光落满他眉梢眼角，整个人的弧度显得格外柔和。

蓉月摇摇头，随手拢了拢袖口，忽然惊觉：“那只香囊被五爷拿走了。”

胤禛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不由得扶额一叹：“他动作倒是快，我都没注意。”他见蓉月神色有些惴惴，便道：“无妨，不过是个香囊罢了，不会有什么大事，不必忧心。”

蓉月勉强放下心来，但转念一想这香囊是云萝所做，如今被旁人拿走了，还得和她说一声才好。

待告别胤禛回了凝春堂，蓉月忙去找了云萝，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云萝问清拿的人是谁，无奈一笑：“五阿哥是主子，他要拿走，我们做奴婢的也不能拒绝。好在那香囊花色和纹样都很普通，应该不会引起什么麻烦。”

蓉月想了想确实如此，便稍稍放下心来。

午后，佟佳氏正浅眠着。

恍恍惚惚中，她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佟府，站在了自家院子那棵桂花树下。额娘正温柔地笑着，冲自己招手：“舒仪，快过来，帮额娘做桂花糕。”

“额娘……”佟佳氏只觉得脚下生了根迈不动步子，只能远远的看着那张慈爱的脸庞。

桂花香忽近忽远，在空气中勾勒出一片片记忆的旧影。渐渐的，那香气弥漫至面前，轻柔地缠绕在她的鼻间，似乎引着她去寻找。

佟佳氏身子轻轻一颤，慢慢睁开了眼。

熟悉的香气依然近在咫尺。她神思凝滞了一瞬，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撩开了床帐。

“娘娘醒了？不如起来用些点心吧。”候在一旁的盼云上前替她穿好鞋袜。

“什么味道？”佟佳氏诧异开口。

盼云抿嘴一笑：“娘娘看看就知道了。”她扶着佟佳氏下了床，往平日用膳会客的正殿走去。

靠窗的桌案上摆了几道点心，甜香味袅袅升起，洋溢在整间宫殿里。

半透明的糕点内里或深或浅点缀着桂花碎末，还淋了一层香醇的桂花蜜，在光线下泛着晶亮的色泽。宝石蓝的瓷碗中，金黄的桂花落在乳白色的牛乳表面，如同落了满满一碗的桂花雨。

“这是……”佟佳氏望着这和记忆中模样相似的点心，眼底一热。

“娘娘，尝尝这桂花糕吧。”蓉月递过去一双筷子，盼云则扶着佟佳氏坐下。

桂花糕富有弹性和嚼劲，剔透的糕点带着一点点微弱的凉意，稀释了甫一入口时的甜腻。佟佳氏缓缓咀嚼着，目光又看向了一旁的瓷碗。

蓉月道：“娘娘如今不宜饮酒，桂花酿是不能做的了，奴婢便做了这蜂蜜桂花炖奶，”她将瓷碗放在佟佳氏面前，轻声道，“就当做是桂花酿的替代吧。”

佟佳氏的长睫颤了颤，蓉月似乎看见有一滴晶莹坠了下来，转瞬不见。她再定睛看时，佟佳氏已然恢复如初，笑意盈盈：“这桂花糕和从前额娘做的一样可口。”

她舀了一勺炖奶，浅笑道：“待明年的中秋，再尝尝桂花酿吧。”

蓉月道：“明年奴婢一定会让娘娘心想事成的。”

佟佳氏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蓉月，你有心了，本宫要谢谢你。”

“娘娘言重了，”蓉月反握住她的手，“奴婢们只希望娘娘多顾念自己的身子，只有娘娘一切安好，娘娘的家人才能放心。”

佟佳氏莞尔一笑，道：“你们同本宫一样，成日在宫中回不了家，今日既然蓉月做了这点心，便都一道尝尝，思亲之情或许能疏解一二吧。”

众人知晓佟佳氏一向体恤，对视几眼后索性也不推辞了，顺着佟佳氏的意思围坐在了一起，其乐融融。此刻没有主仆，只有一群同样怀揣着思亲之情的人。

蓉月见桌上剩下的点心不多了，打算去厨房再取一些过来。她见大家正说笑着，便悄悄退了出去，

她去了后厨，将剩下的桂花糕和炖奶都端了过去。

蓉月往正殿门口走去，远远地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正缓步走过来。大的那个正垂头看着弟弟，时不时提醒他注意脚下，不要摔着。两人并肩跨过了门槛，进了殿内。

他低沉的声音淹没在风中，尾音透着一丝淡淡的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四爷对小孩子还是很有耐心的~将来一定也会对（......咳咳咳）

快入V了（轻轻）接下来会压一下字数日二，没有小红花不代表没更新哦~

下次更新是后天晚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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