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即使是彼此都蒙着大半张脸,同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对视时,还是令喻青嫣忍不住心头狂颤了一下。她怔忪地站着,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走还是留。
原本喻青嫣以为,重烨一生驻守西境,此生再无相见的可能。却没想到会在这个小镇之中,以这种荒诞的方式再次猝不及防地相逢。
不过几月未见,面前的男人身量又窜了不少,站在人群中显得压迫逼人,一身锋芒内敛,唯独那双眼睛如星如火,亮得叫人不敢直视。
喻青嫣的一声“将军”压在舌尖滚了遭,到底是没敢唤出口。
世人都道重烨丹心碧血,于边境八载披肝沥胆,待将士如手足,视黄沙为寝寓,唯求有朝一日安邦定国,天下大同。
有如此高志,此生怕是姻缘薄浅,加上他生得面热心冷,故而迟迟未有人登门议亲。
因此,喻青嫣便成了唯一一名能名正言顺呆他身侧的女眷。
从少时的一次意外落水开始,喻青嫣就察觉到了,他待她的态度与旁人相比,终究是有所不同的。所以才会如此放心地将后背交给她,给了她调动军令,还郑重嘱咐将领们守护好她的安危。
也是因为这样,当重烨遭遇阿加汗伏击时,她才能狠心率兵直击敌方军营,用她和百余名无辜将士的命,换他一个能够杀出重围的机会。
如今,那百余名将士已经魂归故里,她却还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有何脸面再唤他一声将军。
念及此,喻青嫣蜷在掌心里的指头便无意识地紧了紧,勉强令自己从失态中清醒过来。
她克制住心头翻涌的情绪,仓促地冲重烨行了个礼,随后便装作一派羞窘的模样,转身藏到了裴辽的身后。
她个子娇小,刻意躲在人后时便完全被裴辽高挑的身躯所遮盖,从重烨的方向看,几乎快要看不见她的人影。
但喻青嫣所不知的是,重烨打从第一眼开始,便已经早早地注意到了她的存在,越是走近,从心底传来的那股熟悉感觉便越发强烈。
先前他与喻青嫣在军营同吃同住又朝夕相处,早已把彼此的模样和声音都铭记于心,这点伪装的伎俩倒也瞒不过他。
这几个月来为了找她的下落,他一路直攻着阿加汗,深入契丹地界,几乎将整个西境翻了个底朝天。如今看见人好端端地站在面前,他心里悬着的那块大石总算落下,那颗焦躁刺疼的心脏也终于安定了下来。
只不过他发现,喻青嫣好像并没有在此同他相认的念头,投向这姑娘的目光,也被她遮挡无视了个彻底。
重烨只好强行压下自己冲上去抓人的冲动,锐利的眼神却一直没离开过她半寸,生怕又生出什么变数来。
喻青嫣被他盯得后背发紧,刻意又往裴辽身后埋了埋。
裴辽不明事理,还以为她是在害怕重烨。
毕竟在卫国,重烨的威名可谓是传遍了关内外,不论是宵小毛贼还是重大罪犯,在他面前无不是哭爹喊娘,被治得服服帖帖的。
所以说坊间把重烨描绘成青面獠牙的煞神,能止小儿夜啼,并非是空穴来风。
想来喻青嫣只是个乡野来的医女,没见过这等威仪也是再正常不过。当初他第一次见到重烨的时候,也是被震慑了好久,以至于见礼时全程就没抬起过脸。
裴辽护美心切,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几步,将喻青嫣遮了个严严实实:“将军,如今这流民的情况您也亲眼看见了,我们是不是该马上回去知会江宁知府一声?”
重烨淡淡瞥了他一眼,刚刚就见这两人举止熟络,想必这疫病的事就是喻青嫣告诉他的。
他的目光落在喻青嫣抓着裴辽衣角的手上,眼见着他们这般亲昵,心中涌起一阵说不出的不舒服,本就绷着的脸越发显得肃然,背在身后的手指也跟着紧了紧。
片刻之后,他才施施然开口:“好,裴辽,让你麾下的兵在此处驻守,不得让任何一个人离开这里。”
裴辽和喻青嫣同时松了一大口气。
没料重烨又很快紧跟着加了一句:“这位姑娘也要跟我们一起去。”
喻青嫣已经不敢在他面前随意开口了,用手指错愕示意道:我也要去?
“你是查出有疫的大夫,若是你不去,如何让知府信服?”
裴辽在旁听着觉得有些许奇怪,凭着重烨的身份,只要一声令下,那江宁知府早就感恩戴德地跑来了,何须多此一举让他信服。
不过喻青嫣不疑有他,眼下救治疫病才是第一位,她思量半晌,很快同意走一趟,准备回身去牵自己的马。
原先一直忙碌着没注意,走回原来的桩下才发现,她方才马绳没系紧,又来往了许多人,马儿也许是被人顺手牵走了,树前早已空空如也。
裴辽一直在后头偷偷关注着她,见状立刻殷勤地派人牵来了自己的马,提议道:“要不姑娘和我共乘一骑吧,从这里过去也不需要多远,马上就能到。”
喻青嫣不习惯和陌生男子共骑,对于他的盛情邀请有些犹豫,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作祟,下意识便扭头去望重烨。
重烨已经先他们上了马,因得今日要去拜访江宁知府,他特意换了一身轻便常服,束着高高的马尾,额前缚着一条玉石抹额。深色的青竹章纹锦袍勾勒出他直挺的脊背,腰间的蹀躞带上悬着一把佩刀。
朦胧的春雨柔化了他峻冷面庞轮廓,看上去可谓是十成十的英气蓬勃。
趁着喻青嫣迟疑的这会儿工夫,重烨已经驱马到了她的身旁,冲她伸出了手。他的动作虽端持有礼,嘴上却是一副不容商量的口吻:“上来。”
“可是裴辽他方才……”
重烨往裴辽处看了一眼,信口胡诌道:“他的马上次征战时旧伤未愈,恐怕承不了两个人的重量。”
喻青嫣听后面庞有点不自然地泛红,小声为自己争辩:“我其实也不重。”
她自以为重烨没听见,殊不知重烨自小耳力过人,将这句话分毫不差地听入耳中。他的唇角微不可查地轻轻勾起,微一使劲,就将喻青嫣轻轻松松地拉上了马。
一旁裴辽眼睁睁看着喻青嫣上了重烨的马,惊得下巴都差点合不上。
他跟在重烨时间虽短,但也从未见何人能够坐上重烨那匹万云。这马性子极烈,且只认一个主人。若是发现背上多了个陌生人,必然是要勃然大怒把人甩下的。
可是喻青嫣坐上后,它只是轻轻地打了个响鼻,原地踏了两步,并无过多的举动。
裴辽想破头也不会想到的是,这匹万云是很久之前喻青嫣特地挑选,从小饲到大的,因为同它感情亲厚,尽管没有亲自上阵驯服,但也相当于是它的半个主人。
当时重烨新任左将军,需要更换营地,身边正缺一匹能上战场的良驹。都说好马难得,伯乐更难得。
喻青嫣也是下了不少苦功夫,才从一堆马驹里挑出了万云,每日精心饲养,终于在两年后,在重烨十八岁的生辰上送出了这份礼。
恍然想起从前,喻青嫣不由得悄悄拍了拍万云温暖蓬松的脖颈,一晃过去这么久,连她都已经不在重烨的身边,它却依旧沉默而坚定地陪伴着他出生入死,现在看来,当初的她并没有送错礼。
身后的男人身上传来一阵暖融融的暖意和她最为熟悉的淡淡冷檀香,令喻青嫣的心从最开始的混乱不安也逐渐变得放松了下来。
两人虽然相对无话,但是倒像是回到了从前在帐内一块领兵部署的时候,互相感知到彼此的存在,存在即心安。
见重烨一派目不斜视的模样,好似真没认出她来,喻青嫣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开始期盼万云能够跑得再快些,早些到达江宁知府处。
她刚把视线挪开,就听见重烨的声音裹挟着傍晚的流风,在耳边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喻青嫣的后背顿时又因为紧张绷得直直的,嗫嚅着开口。
“回大人的话,民女……民女名唤锦娘。”
重烨看破不说破,眼中掠过一丝好笑之色,继续追问道:“听裴辽说,你并不是本地人,怎么会来齐物镇?”
“民女是为了求学,听说齐物镇陈家医馆声名震天,便想着来问问它招不招学徒打杂。”
重烨哼笑一声,他向来是有一说一的性子,言语间遮掩不住的冷嗤:“依我来看,这医馆声名也不如何,如此重要的病情,最后竟是由你一个小姑娘出面陈述。”
“大人谬赞……哎……”
喻青嫣客套话回到一半,马匹的行驶速度忽然加快,她惊呼一声往重烨的胸口跌去,整个后背都紧贴着他的胸膛,姿态说不出的亲昵。
“抓紧,马上天就要黑了,我们必须尽快赶到。”重烨低下头瞥了她一眼,呼吸细微地吹拂到喻青嫣的耳边,酥酥麻麻的,她的脸顿时沾染上了微微绯色。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在分别的这几个月里,重烨好似变得有几分不一样了。
从前他们一个是主,一个是仆,虽然相处起来十分融洽,但毕竟尊卑有别。他是手握着二十万重兵的镇安大将军,对待身边人如隔雾隔纱,让人猜不出分毫。
而她只是他其中一位幕僚之宾,是一位女子,论地位甚至没法和穿云骑中某些世家公子相比。
喻青嫣处处兢兢业业,不敢越线半步,唯恐一不小心犯错,便会不小心赔上上千将士的性命。
越是如此,他们两个人独处时就越严肃,虽然认识已有四年,但倒是少有如此亲密的时候。
等到喻青嫣胡思乱想结束回过神,万云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迎面快步过来两道人影,整齐地冲重烨行礼。
其中一个还疑惑问道:“将军何必还亲自来一趟?我和湛墨都已经打点好了。”
重烨轻咳一声,示意他闭嘴。
喻青嫣这才认出这两人是许久未见的湛墨和湛白,她忐忑地低头将脸上蒙着的布系得紧了紧,确定不会掉下来后,这才冲着重烨低低道:“大人,请放我下来。”
湛白打老远就注意到了马上不止一人,一直强忍着好奇心没问出口,此时喻青嫣开口正好给了他一个话头,立马调侃道:“将军不是去齐物镇上看流民了吗?怎么还带了一个姑娘回来?”
“她是最先查出疫病的医女。”
“那怎么是将军亲自带?裴辽呢?这家伙不是看见姑娘挪不开腿,怎么这时不见他?”
“他的马受伤了。”
“什么时候?他不是才刚换……”
“湛白。”
重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只把湛白怵得噤了声,不敢再多嘴,老老实实地伸手扶喻青嫣下马。
在他身形动弹的刹那,却蓦然听见身边向来寡言的湛墨破天荒喃道:“奇怪,这位姑娘怎么看着如此面熟?”
作者有话要说:重烨:成为男主第一步——变得双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