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婆娑院里,几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展开双臂,合抱住这棵百年菩提树粗壮的树干,稚嫩的童音响起,“这棵大树要六个人手牵手才抱得住。”
一个盘着高顶髻,穿着藕粉色绢袄的女使站在廊檐下,对这些小丫头唤道:“小姐新写了些平安符篆,你们几个小机灵鬼最会爬树了,过来用红丝带把这些平安符绑到菩提树上去。”
几个小丫头嘻嘻哈哈地跑到女使身边,其中一个长得最水灵的小丫头摊开双手道:“绿篱姐姐,小姐差使我们做事,赏了什么没有?”
绿篱蹲下身来,将手中托盘给这些小丫头看,上面一捆红丝带,一摞平安符,还有一罐子七彩琉璃糖。
小丫头们拍着巴掌,喜笑眉开,那个水灵的小丫头接过托盘,领着其他小丫头跑回到树边。
一个个撸起袖子,脱下绣鞋,爬上爬下的,很快就把那些平安符篆系上枝头。
风一吹,满树的红飘带随风起舞,摇摆晃荡。
这些小丫头玩出了一身汗,分了糖后,跑到院里砌的锦鲤池边,个个撩起裤腿,露出粉嘟嘟的小脚丫子,在延伸到池子中的青石台阶上戏水。
章蕴之听到院内小丫头们欢快的嬉闹声,对看着她们玩水的绿篱道:“台阶上那么多绿藓,你叫几个懂水性的婆子,把这些滑滑的苔藓全铲了去,省得这些小机灵鬼儿跌到鱼池里去。”
绿篱笑着福身回道:“小姐,她们都是会玩水的,且这锦鲤池挖得浅,她们调皮的,还会下水去捞里面的鱼儿。”她指着那个笑得最欢的小丫头,“她是水上人家的女儿,被牙婆卖到府上来,这些小丫头都是她教会玩水的。”
白姨娘领着两个丫头,从敞开的院门进来,对着正在逗画眉雀儿的章蕴之喊道:“蕴姐儿——”
章蕴之转身,她还记得初见白姨娘时,便对这位美丽动人的少妇颇有好感,她会很多技艺,操琴、撇画、赋诗、唱曲、点茶、插花、射覆、投壶……当得起“色艺双绝”四个字。
当她知道白姨娘是花籍(贱籍),有些讶然,这位才女比很多官家小姐都要博学多识,像一尊完美的玉雕,美得毫无瑕疵,这种美只有三分体现在外貌上,剩下七分,是她的蕙质兰心。
姜氏美在高贵娇柔,白姨娘身上却有很多深宅女子不具备的韧性。
章府给姨娘的月例是十两银子,白姨娘会做些刺绣活计拿到府外去卖,她是不缺钱的,因为她做河楼女史时攒下了一个百宝匣子,足够让她吃喝几辈子都不愁,她愿意做章家家主章冶的妾室,最大的原因,是可以脱离娼籍。
她拼命顾着这么多钱,是想等章蕴之出嫁时,给她添上一份丰厚的嫁妆。
对于姜氏来说,章蕴之是个可有可无的女儿。
对于白姨娘来说,章蕴之是她养大的宝贝,是世间最璀璨的明珠。
白姨娘今晨一起来,到厨房里下了一碗长寿面,因今日是章蕴之的生辰,也是姜絮父亲的忌日。
姜氏不准府上操持章蕴之的生辰宴,只是按例赏了十匹锦缎,两套首饰头面,两套新衣裳,还有一套文房四宝。
想起章府年年给表小姐姜絮操持的生辰宴,光花厅的酒席就摆了二十桌,京城官家的小姐们都来祝贺,礼物堆满了五六间屋室。
姜氏年年都要请京城最好的裁缝,用蜀锦鲛绡这种名贵的衣料,给姜絮裁制生辰新衣。
宴会上,姜絮一亮相,必成为全场焦点,她那日的妆容衣饰也会成为官家小姐们争相模仿的潮流。
姜氏还会请最好的戏班子来悦宾,戏曲声从早到晚唱不断的,夜里还有烟花戏法,并要放上几千盏为姜絮祈福的孔明灯。
一场生辰宴办下来,三万两银子都算少的。
白姨娘想到这些,更加心疼章蕴之,可生辰这样的大喜日子,又不好露出悲色来。
她见章蕴之穿了自己给她做的新衣,这是她花大价钱从江平买来的第一批时新的舶来料子,图个新鲜,满京城里,该是自己的蕴姐儿第一个上身的。
章蕴之放下手中的鸟食碗,走下台阶,揽过迎面走来的白姨娘的胳膊,白姨娘裹了一双秀气小巧的三寸金莲,她只能依着白姨娘,莲步轻移,慢悠悠走到厅上。
白姨娘喜气洋洋,笑着贺道:“蕴姐儿芳华千秋!”
章蕴之想要躬身对她这位小娘行礼,白姨娘吓得面色惨白,搀起福下一半身子的她,“使不得!我不是姑娘的母亲,怎能受这样重的礼。”
章蕴之坚持要拜,“姨娘比母亲对我好多了,不是亲娘,胜似亲娘。碍于礼法,阿蕴不能喊姨娘一句母亲,但请姨娘放心,阿蕴会奉养姨娘终老的。”
这是章蕴之替原主向白姨娘说的掏心肺的话,原主小时候生病,一连十数日高烧不退,白姨娘就在床榻边抱着哄着哭闹的她,一连十数日不曾宽衣解带,困了便倚在床头眯一会儿解乏,她一有什么响动,登时便来了精神,要茶要水,都是白姨娘精心伺候着。
白姨娘听到章蕴之说的这几句真情实意的贴心话儿,眼睛生起潮意,想到今日是她的生辰,不能触霉头儿,只能把泪水憋在眼眶里,一直保持着端庄的笑脸。
丫头将手中食盒放到桌上,白姨娘捧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举起一对象牙玉筷递给章蕴之,温声道:“蕴姐儿,快趁热吃一口,吃完后我的蕴姐儿,要长命百岁啊!”
章蕴之落座,捧着面碗,一股麻油香味儿冲进鼻子里,感叹道:“好香啊!”
白姨娘立在章蕴之座旁,给她斟茶,笑道:“蕴姐儿自小爱吃麻油,姨娘遣人到庄户人家收了好多极品芝麻来,榨了许多麻油存在那里。”
一双纤纤玉手捏着茶盏,放置鼻下轻嗅,皱眉道:“蕴姐儿,怎不用我给你送来的山泉水沏茶?”
章蕴之咬了口面上的黄金蛋,蛋心还是流沙的。
绿篱撇嘴回道:“从姨娘院里把水抬出来时,半道上遇到廖华轩表小姐身边的金枝,她那人心眼坏得很,抓了把沙子偷偷放到我们水桶里,弄得泉水脏了,奴婢们不敢拿给小姐喝。”
白姨娘听完后,默不作声,自己有心为章蕴之出头,但强出头下,吃亏的必是自己的蕴姐儿,只盼她能早点嫁出去,不用在姜氏手底下讨生活,得了夫郎的爱惜庇护,比在自己家里要强些。
章蕴之未婚夫崔三郎的父母,并不住在玄京,崔家现在的家主,正是已经加冠的崔白圭,他是个人品贵重的美玉郎君。
他母亲寿安公主喜欢素京的风土人情,玄京冬日大雪漫天,寿安公主体寒,不耐冻,与驸马都尉崔怀古一起留在素京乌衣巷崔府旧宅。
崔府的内宅由崔三郎的乳母崔嬷嬷主事,那是个极为亲善慈祥的老太太,也十分的开明,知道奶儿子崔白圭志在功名,挑到身边服侍的丫头皆是姿色庸常之辈。
这位崔三郎,精通六艺,是当今太子朱煦的伴读,同拜于帝师萧鉴明门下。
萧鉴明何许人也?天下之才共十斗,这位大昭帝师一人便占了八斗。
同时还是衣冠旧族十姓萧家家主,南国八大书院之首——八还穹书院的山长。
他教出来的学生自然不差。
白姨娘搅着手里的帕子,想着崔三郎和自己蕴姐儿的婚事。
章蕴之见白姨娘一直站在自己身旁,扯着她的衣袖央她坐下。
白姨娘推拒道:“蕴姐儿,家里的规矩,你是嫡出的小姐,你吃饭时,我不能与你同坐,在太太屋子里也是一样的,我必须站着伺候。”
“那太太叫你坐时,你能坐吗?”章蕴之问道。
白姨娘点头。
“那我要姨娘和我同坐,要不我就不吃这碗长寿面了。”章蕴之假意落下手中的象牙玉筷。
白姨娘让绿篱搬了个绣墩子来,侧着身子,坐在章蕴之身后,手里动作也不停,给她夹点心,续茶水。
章蕴之纳闷,夹了个荷花酥到另一个干净的小碟子中,转身举到白姨娘眼下,“姨娘也一起吃啊,光我一个人吃,多没意思。”
“家里的规矩,我服侍小姐你吃完了,才可以动筷子。”白姨娘此话一出,完全把自己当作一个谦卑的奴婢。
章蕴之鼻子一酸,夹碎一瓣桃花酥,送到白姨娘唇边,“姨娘吃,在我这里,没有那些古怪的规矩。”
白姨娘将头偏过,将章蕴之手里端着的小碟放回了桌上,拉起她的手,温柔地注视着她。
“蕴姐儿,姨娘接下来给你说的话儿,你要记住了。”
章蕴之见白姨娘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使劲点头回应她。
“蕴姐儿,你在七岁前,养在姨娘院子里,姨娘很欢喜和你有一段这样的缘分。姨娘是卑贱的人,蕴姐儿是千金大小姐,将来当了崔家新妇,是一家主母。姨娘打听过,崔三郎沅芷澧兰,是个好夫郎。”
她摸上章蕴之的脸蛋,“他会喜欢我们蕴姐儿这样的姑娘,姨娘最怕的是你太心善,你得学着你母亲,把夫郎的心紧紧栓在自己这里。妾就是妾,必须守着规矩,仰主母的鼻息,看主母的脸色。”
她抚着章蕴之的手背叮嘱道:“蕴姐儿,你不能自己坏了规矩,妾可随意买卖馈赠,不过是个有身份的奴婢,就是用来时时敲打的。”
章蕴之看着眼前这位美丽的少妇,她自揭伤疤,把血淋淋的伤口暴露给她看,通过自贬自辱,来教诲章蕴之如何做别人的妻。
看着裙摆下那双缠裹的完美的小脚,一种压抑感袭卷章蕴之全身。
她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一件明码标价的“货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