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婉没有说话。

这些话从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带着莫名的信服力。

她敛了敛神色，再开口间语气里多了几分敬意：“还未请教师傅贵姓。”

“佛门中人无姓，法号无尘。”

“无尘大师，请问本宫如何才能进入轮回？”

听了这话的时候，无尘原本平静无波的脸微微有了一丝波动。

“娘娘对这世间就再无留恋了吗？”

“不是没有留恋，只是不需要执着。”程婉看了一眼陶延礼离开的方向，只要她还是大齐的皇后，是陶烨的妻子，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就只能为了这些身份活着。

程婉承认，她是真的退却了。

时隔这么多年，她却还记得陶烨说过的话。

“人首先是自己。”

可是她好像一天也没有为自己而活。

死亡，大概是唯一的解脱方式。

无尘听了沉吟片刻：“娘娘是因为皇上的执念才无法入轮回，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没说的是，当今皇上命格特殊，神鬼都要退让几分，他若是不放手，皇后娘娘想入轮回还真有些困难。

“执念吗？”程婉低头喃喃自语，“也许只是习惯罢了。”

既然会习惯她的存在，自然也会习惯她的不在。

程婉怀着这样的想法选择了继续等待。也许是自己离开的方式太过决绝，以至于陶烨没有缓过神。

再等些时候就好了。

她在宫里一直徘徊到自己出殡的那天。

陶烨没有参加，准确来说，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去看一眼程婉的尸体。

虽然没有他的亲自参与，出殡场面依然是极尽隆重。

文武百官、后宫妃嫔一齐送葬，后方更是军队身穿铠甲，布列阵法送行。

京城几十条街皆摆筵设席，只等灵枢一经过，戏台便开始演奏，混杂着祭祀长者的颂文。

陶烨作为皇帝的成就无需质疑，但百官们都知道他们的皇帝偶尔也会有一些怪癖，原本还担心这次的葬礼他也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但好在这次的陶烨无比地守着规矩。

震天的喧嚣，传到宫门之上的陶烨耳中。

他看着远方沉默不语。

这是每年新年帝后一起接受百官臣民祝福的地方，因为病痛，程婉唯独缺席了今年。

彼时的女人已经完全没了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丰腴，苍白的嘴唇毫无血色，也因为突然的暴瘦，她在短短几个月里，就像是老了十几岁。

但是难得这天她的精神勉强好了一些，陶烨靠在床边，一边替她梳理着头发的打结，一边跟她说着话。

说的都是京中最近的趣事，从文人挥墨写的那些诗，到朝中大臣后院中的鸡飞狗跳。

听到户部尚书家两口大年三十前一天又打起来时，程婉脸上露出笑意：“他们这是就消停不了三天。”

陶烨也顺着她的话：“这下陆夫人在京中悍妇的名声又要更响亮一些了。”

程婉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名声不过是让别人说罢了，陆大人和陆夫人虽然打打闹闹了这么多年，却始终牵手扶携，倒让臣妾想起来皇上您之前的话。”

她一口气说这么多，气息明显不稳，陶烨替她顺着后背，既不想她说得太多，又想听到她的声音。

等程婉气息重新平稳，他才开口：“什么话？”

“皇上您说爱情应该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们不就做到了吗？”

陶烨的动作僵在那里。

“你还记得啊？”

“是的。”程婉在笑，“皇上教会了臣妾很多。”

他从这一刻开始，才意识到自己错得多么离谱。

这个人她一直都在好好记住自己话，她是认真地去听，去记，去改变。

陶烨想起程婉有时候会劝自己应该雨露均沾，他便会赌气地说：“朕昨日才去的娴妃那里。”

“臣妾说的不止是娴妃。”

陶烨便更加怄气了：“朕就是想去那里。”

原以为程婉就该长篇说教了，哪知她看了自己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

“倒是难得见着皇上这般孩子气的样子，”她只当这全部都是因为那个女子，毕竟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皇上最为宠爱的人，“臣妾刚刚的话，只是作为皇后的规劝，若只是作为臣妾个人，臣妾希望皇上时刻见着的，能是心爱之人。”

心爱之人……

他从来都没有说出口过。

不确定程婉的心意，不敢改变此刻的平衡。

是了，他突然理解了，理解了程婉不喜欢自己的事情，是自己告诉的她真正爱情模样，她把自己当做良师益友，当做亲人，当做互相扶持互利的盟友，却唯独不是心爱之人，只有这样，她才能守住这样的爱情，才能在这后宫生存下去。

他应该说出来的，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外边的李德几次欲言又止，文武百官和百姓们都等着，可是皇上却迟迟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犹豫再三后，他才小声地提醒：“皇上……”

陶烨一个厉色眼神看过来，止住了他后边的话。

程婉还是察觉到了不妥，她回忆了好一会儿，大概想起了今儿是什么日子。

“皇上，您去吧，作为君王，也代替臣妾，去接受臣民的祝福。”

陶烨看着她，每一次的见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每一次的分别都可能是永别，这样的念头折磨着他，可他拒绝不了程婉的要求，至少在她心里，自己还是英明的帝王。

“你会等我吗？”

“嗯。”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陶烨终是应允了。

“我去去就回。”他轻轻亲了一下程婉的额头，“你等我，你等我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程婉点头。

陶烨在宫女的服侍下穿戴整齐，他再看向床上时，程婉还在看他，视线对上后，女人向他招了招手，陶烨走过去。

程婉伸手替他理了理头冠。

后来的陶烨一直在想，程婉当时在想什么呢？是想着什么一脸微笑地送走了自己，而最后只让自己看到她自杀的尸体。

她其实是讨厌自己的吧？所以不愿意让自己送上最后一程，所以没有最后一面，没有好好地道别。

不远处的程婉看着陶烨的背影，她在想，到了这个时候，陶烨也许应该已经放下了。

然而只有无尘看到了男人龙袍之下不断抚摸戒指的手指，仿佛放开戒指，他下一刻的理智就会崩塌。

“皇上，无尘大师到了。”李德的声音让程婉一愣，她转头看过去，果然看到已经等在那里的无尘。

“让他过来。”

无尘没有往程婉的方向看一眼，他径直走向陶烨：“小僧参见皇上。”

陶烨还看着宫门之外没有回头。

“皇后的超度之事都是你在主持吧？”

“正是。”

程婉看着无尘若有所思，今日是自己的出殡之日，若是没有意外，无尘这一行人也该今日离开。

这次觐见皇上是无尘要求的，程婉越发觉得，这个不染凡尘世外高人般的僧人，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无欲无求。

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了解陶烨对神鬼一事向来排斥。

陶烨的声音在这时传来，没有程婉预料之中的不屑一顾，语气平静得像是聊天。

“如果没有超度，灵魂真的会无法安息吗？”

“这个倒是未必。”无尘沉吟片刻，“我们超度的是对世间尚有眷念，无法释怀之人。大多之人对世间都有留恋的，只是也有例外。”

尚有眷念啊？陶烨伸出手搭在了城墙上，他的眼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那皇后的超度可还顺利？”

无尘没有回答，他上前两步，走到了与陶烨并肩的位置，这大逆不道的动作，让旁边的侍从纷纷变了脸色。

正要动作，就被陶烨抬手制止。

无尘站到了他的旁边，从这里能看到陶烨刚刚一直看着的方向。

雪地上那一排凌乱的脚印，就像是在彰显方才的车队是怎样离开，却不知道旁边的人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目送。

“皇上是希望娘娘说完超度仪式顺利，还是希望不顺利？”无尘开口询问。

已经很久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了。陶烨的眼里闪过一抹杀意，又转瞬即逝。

“应该有人告诉过你朕不信奉这些。”

“是。”无尘不置可否，“皇上不信这世间神鬼之物，那如果小僧说，可以留下皇后娘娘，皇上信吗？”

留下，这两个字就像是触动了陶烨的神经。

陶烨眼睛紧紧锁定着他，若是一般人，在这威压之下大概已经不敢喘气了，偏偏这和尚还是泰然自若的样子。

“留下……这可和你的超度，截然相反啊。”

“非也。”无尘的语气意味深长。

同样疑惑的还有程婉，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知道这个目的不明的和尚不会听自己的，她只能寄希望于陶烨。

如果是她认识的陶烨，一定不会轻易被这种话蛊惑。

可是迎接她的，只有陶烨长时间的沉默。

即使在发生穿越这种事后依然是无神主义者的陶烨，在这一刻却有了动摇。

他是不想信的，可是那仿佛已经死过的心脏，在这一刻却突然跳动起来，为那虚无缥缈的机会。

“朕想见她，无论她是人是鬼。”

“皇上……”程婉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

“那若是皇后不愿呢？”无尘终于看向程婉，“皇后娘娘似乎更希望您放手。”

“现在她愿不愿意，朕信与不信都不重要了，”陶烨转身离去，“你既然开了口，若是做不到，便是欺君之罪。”

他若是能放手，早就放手了。

早在杜子理还活着的时候就放手成全他们，在杜子理去世以后放手给程婉自由，在程婉被病痛折磨的时候放手给她一个痛快。

可是陶烨不甘心，当那天他站在这里，想着以后身侧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心被恐慌攥紧之时，他就知道了，放手于他来说，是怎么样的不可能。

他的皇后，会失望吧？如果程婉真的在这里，最后，他连明君这一面的印象，也留不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