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老大，你有没有觉得这城里有些空啊。”

入城之后，卢当跟在贺英身后，探头探脑地打量于阗，于阗不大，只有几百户人家，一眼就能看到两条青石铺就的主街，后面则是一栋栋破旧的房屋。

光天化日之下，于阗城里门户紧闭，没有一般城里的喧闹鼎沸，相反，这里异常的安静，连犬吠声都没有。贺英左右扫了圈，忽然，感到有束目光从暗处射过来，她望过去，一道灰色的身影正藏在一堆杂物之后。

四目相对，那眼神里有些惊恐，待她想再看清的时候，一闪而过，不见了踪影。

贺英看着消失在小巷中的身影，眉头微皱。

援军在于阗城中扎营，搭篷修整后，就派人轮流巡逻，以防城外匈奴夜袭反扑。

“这狗日的狼兵，白天让人打仗，夜里也不让人休息。”

同行巡逻的士兵站在城墙上打了个哈欠，夜里从沙漠里吹来些凉风，贺英举着火把望向城下，只见于阗城里漆黑一片，不见半点灯火，偶尔看见点光亮，是原于阗城守兵分配的巡逻队，虽然已经到了后半夜，但这些巡逻队分布在各个巷道，仍井然有序，守备森严。

“老大！老大！”

轮换时间到，贺英刚下城墙，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她回头一看，卢当的身影若隐若现，心中纳闷，斥候不是都出城奉命去查探敌人的行踪了吗？

想到这里，她落后了两步，落在了队伍的末尾，趁着没人注意，快速往旁边的暗巷走去，巷角的卢当看到她，连忙迎了上来，开口就道：

“老大，我发现了些不得了的事……”

这时，巷口响起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卢当看了眼贺英，

“先随我来，我待会儿再解释。”

贺英一挑眉，跟着卢当摸到巷子深处，翻过矮墙，七拐八拐地就绕到另一条路上，就在这时，街道的拐角处出现了一道亮光。

“你们两个！哪个营的啊?”

一声冷喝在耳旁响起，火光下盔甲泛着凛凛寒光。

贺英直起身子，看向眼前原于阗城守兵组成的巡逻队，只见对方眼里满满都是戒备。而身旁的卢当也不似刚才那般放松，而是一只手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眼中满是紧张之色，似乎是在畏惧着什么。

双方似乎都在提防着什么，贺英面上不显，心里疑惑却更重，她微微收回目光，

“是……”

“他们是来保护我的。”

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沈念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从腰间摘下一块同行令牌，对巡逻队道：

“我奉命去望楼观测军情，这两人是保护我的，刚才天黑，在城中走散了。”

说着，沈念还转过头扫了一眼卢当和贺英，眉头紧皱，

“不是让你们跟紧，误了军机，你们担得起？”

卢当看了一眼沈念，又瞟了一眼巡逻的士兵，故意提高了声音，

“对对对，小沈参军说得对，这事儿要是严将军知道了，必然是要罚的，快走吧。”

听到这话，沈念便转身离开，卢当紧慌忙跟上，朝贺英不动声色地递了个眼神，贺英微微顿了下，看了眼身后不再阻拦的巡逻队，也大步跟上两人的步伐。

三人在街道尽头拐了个弯，沈念突然停下了脚步，卢当心领神会，走到墙边，探头向后望去，再回过头向两人看去，

“人走了。”

贺英虽不知卢当到底关子里卖的什么药，但看巡逻队那番警惕的反应，也知这城里必然是有事不大对劲儿，刚若不是刚沈念出现，两人今晚怕不知落个什么结果。

“幸亏遇到了小沈参军，你们随我来，但提前说好，一会儿可别被吓着啊。”

卢当说着边往前走，边对两人道，

“我今日从城外打探情报回来晚了，本想着在城里吃口热汤再回去，可谁曾想摸到家食肆的后院，竟然见到这个。”

卢当停到了一处小院外，那院门轻轻一推就开了，院墙上簌簌地掉着落灰。

进了院里，贺英当下觉得奇怪，这院子里外头看着还完好无损，可里面一望过去野草都半人高，四处透露着股荒芜腐败的气息。

说话间，卢当又推开一处屋门，这是一处后厨。土灶四处都是火熏黑的痕迹，掀开锅盖，锅里还有些油花花汤底，想是最近用过这灶房，可最令人觉得异样的还不止这里破败，而是四下异常安静，哪怕他们登堂入室，也没有半点人声。

贺英和沈念相视一眼，彼此眼里的疑惑也越来越深。

就在这时，卢当往里走了些，他扒开些茅草，对两人招手道：

“你们来看这个！”

贺英和沈念顺着声音围了上去。

等看清楚东西的时候，贺英心里一凛，沈念的神色也不大好，他眯起眼，似有些犹豫，

“这是……”

卢当面色惨白地说道；

“人肉。”

三人正说话间，突然身后响起了些动静，有个身影躲在黑暗处像是老鼠一般落荒而逃。

可贺英知道那绝对不是耗子的动静，她冲过去，一把抓住那道影子，刚想拔出匕首。

一抹月色从窗外射进来，一那双孩童的眼睛在夜色亮起，又大又圆，只是里面没有神采，呆滞地看着她，声音里还带着些哭音，充满了恐惧，

“你，你是来吃我的吗？”

一抹火光亮起在这破败的灶房里，小孩捧着一个麦饼啃着，她瘦得只剩下脑袋了，那干硬的麦饼都比她脸大，一口接一口，啃得两腮鼓鼓囊囊，像只囤食的老鼠样，咽都咽不下去。

“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

卢当是有过妹妹的人，看不得小孩这般，去外头井里面打了水烧了烧，盛了一瓢递到小孩面前。

小孩抱住水瓢，眼里还是有些警惕看着几人，嘴里含混不清道：

“我，我不好吃。”

贺英听到这话，又瞟了眼那角落里蛆虫横生的半边人腿，心里突然有个荒谬的念头，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要吃你？”

小孩仰起头，亮晶晶地看着他们，小声嗫喏道：

“我阿祖，爹娘，哥哥姐姐，就是被跟你们穿一样衣服的人给吃了。”

这话一出，三人都是心中一震，面面相觑。

半晌，灶房里没了声音，只能听见一阵柴火燃烧得噼里啪啦声，可这点光亮不足以驱散夜晚的寒冷。

卢当起身，踢了脚炉灶，看着那锅里剩下的肉汤，不禁一阵反胃，

“这些于阗城里狗娘养的杂种！他们，他们怎么敢……”

贺英皱起了眉头，看来她没猜错，这城内守兵还真是吃了人肉，怪不得今日一进城，明明白日里，城里却门户紧闭，又怪不得夜里这城内守备森严，不见人点灯。

“这样也就说得通了。”

沈念眉峰紧拢，话音沉沉道：

“前些日子出征之前，曹粮参军就估算过于阗城根本撑不到援军来，平日里此城储粮一千石，只够上下兵士吃半个月，封了城，没了援军，他们能苦撑一个半月，这本就不合常理。”

“可，可也不能……”

卢当的脸映着篝火，脸色红彤彤，胸膛起伏不定，他是从饥荒里熬过来的，见识过食人的场景，简直如人间炼狱，可谁曾想如今在军队里，竟然又见这种事。

“可如果是你，援尽粮绝，怎么办？”

贺英怔了下，看向沈念，只见他望着跳动的火光，面上看不出什么神色来，声音凉凉地响起在寂静的黑夜里，

“一个城和城中的百姓，选哪个？”

一时间，破落的灶房里安静了下来，只听见小孩嚼饼的咯吱咯吱声。

卢当哑了火，蹲在了小孩身旁，望着那火苗，抖动嘴皮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火堆旁一言不发的贺英，有些迷茫地问，

“老大，你呢，你选哪个？”

贺英看着卢当的眼神，又感到一旁沈念的目光也集中在她身上，心里此刻却是波涛汹涌。

前世当了八年兵，她见识过成山的死人，可也是头一次，见到士兵将刀子举向了自己守卫的百姓。有那么一刻，她甚至都在怀疑这场仗值不值得打，可她又想到白日在城外，看到浴血奋战的士兵。

他们的拼死顽抗也不似作假，可就是这么矛盾，他们是英雄，守卫了大周的疆土，却也是刽子手，把刀对准了无辜的百姓。

战争是残酷的。

贺英觉得，前世今生，没有一刻她这么理解这句话。

战争不仅仅是冲锋陷阵，还是一种人性的考验，在这场考验中，很多时候说不出来对错。

“我也不知道，城后的百姓是生命，可城中的百姓也是生命。”

贺英顿了下，看了眼两人，站起身子来，冷冷地开口道：

“这件事，无解。”

作者有话要说：春秋宋楚雎阳之战。

宋楚军队被围困雎阳城内，粮草俱尽，人多饿死。军民易子为食，拆骨而炊。

复健第三天，本来十二点能写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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