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生日

我对过生日这件事情,在13岁后就没什么兴趣了。

与其说是没有兴趣,倒不如说是没有憧憬。涂满甜蜜奶油的蛋糕到最后只会因为吃不完而扔掉,期待已久的礼物未必能够得到父母的应允,没有浪费时间与钞票的派对,没有朋友们聚在一起的兴高采烈。到最后,曾经充斥着无数幻梦与想象的祝福之日也只剩下了一个简单的日期而已,与剩下的364个日期一样,平淡无奇。

我很清楚,正是这样的想法,才让我觉得眼前这群家伙的浪漫主义情怀过于旺盛了,而反过来,在他们的眼里,我的现实与冷漠简直让他们这些海上恶棍都感到发指。

“过生日当然要来个充满惊喜的生日宴会,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乔拉狠狠地一刀将火鸡的头与身体一分为二,动作娴熟的堪比侩子手,她看向我,那眼神就像是在看外星人一样。

“可是这样的宴会每年都会有,少主肯定是已经猜到了吧?”我漫不经心地回嘴道,“与其跟密谋造反似的藏着掖着,正大光明地早早布置起来不是更有效率吗?”

“那还有什么意思啊?!你这家伙,铁石心肠也要有个限度吧?!”

“喂,别举着菜刀挥舞手臂啊!”我警惕地后退了两步。虽然柯拉松寻了个由头,一早就将多弗朗明哥拉了出去,除了最高干部外剩下的其他人负责秘密地准备生日宴会,Baby-5负责在门口望风,但今天一早大家脸上情不自禁洋溢着的活泼神色就早已出卖这一切了。或许是因为我体内还流淌着那个世界里的冷血吧,每每瞥见他们脸孔上极致喜悦的神色,我却是一点也没法理解那种感觉,一丁点也没有。

Baby-5突然跑了进来,大声喊道:“不好了!少主大人他回来了!”

原本嘈杂的厨房瞬间安静了下来。反应最快的是乔拉,她激动得差点把菜刀都挥了出去:“什么?!柯拉松不是在应付么?怎么会突然回来!”

“不知道!” 乔拉脸上的皱纹几乎都要拧到了一起,当她太阳镜下那双狭长的眼睛瞟到我这边的时候,我快速地躲开了她的视线。不用猜我也知道,她绝对没憋什么好屁。可惜的是,这基本没什么用。

“喂!你!”她指着我,用一种不可置疑的气势命令道,“快点去想办法拖住少主!生日宴会还没准备好呢!”

我刚想开口询问为什么是我,但乔拉那个急脾气根本不给我讨价还价的余地,硬生生把我往门外推去,嘴里继续说着:“整个家族就你一张巧嘴能说会道擅长忽悠人你不去谁去在Baby-5来找你之前你要是拖不住少主回头要你好看!”话音刚落,厨房的门重重地在我面前合上了。

我叹了口气,暗骂柯拉松这家伙在厨房里弄得鸡飞狗跳也就罢了,连自己的亲哥哥都拖不住,这个时候又偏偏给我增加难题!

现在是五点半,正是准备吃晚餐的时间,而生日宴会至少也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准备好。我站在大门口的拐角处,看着门口那块脏兮兮的玻璃简单整理了一下仪容,调整出一个人畜无害却愚蠢非常的笑容。

“欢迎回来,少主。”从凝固了片刻的神情就能看得出来,一向敏锐的他已然嗅出了异常的蛛丝马迹:首先,通常这个时候我是绝不会出现在基地的大门口的;其次,我更不可能专门穿着如此正式,化着妆在门口恭迎大驾。但天不时地不利,这个时候只有尽可能地表现出顺理成章地自然,才能营造出一切皆是巧合的假象。为了避免他的询问害我露出更多马脚,我连忙接着道:“有几份文件出了点问题,需要您亲自过目。”

“这样啊,”他随口应和道,转头对柯拉松说,“你先去餐厅吧,我很快就过去。”

多弗朗明哥的房间,出乎意料的十分空旷,没有写字桌,只有玻璃窗下一张简陋的单人沙发和一只被充当桌子用的木制酒桶。书架和床榻被安放在房间两侧的阴影之中,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用“一贫如洗”来形容一点也不算过分。

毫无疑问,所谓的“问题”都是我为了拖延时间而刻意夸大的,一点钻牛角尖的心理,就足以圈点出这些贸易文书上数不胜数的问题。但事实上,按照海贼们五大三粗的作风,这些歧义压根没有人会在意,更不会有人想着拿文字游戏大占便宜。虽说这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但我说的有理有据,而多弗朗明哥看起来也听得颇为专注,谨慎沉思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啰嗦赘述与占用用餐时间办公的没眼力见行为。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我将手中的一摞文件麻利地安置到书柜里摆放整齐,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说话了:“真奇怪,你之前从不向我请示这些的。”

我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但很快,伴随着脑海内浮现的完美应对方案,我紧皱的眉头再次舒展开来。“家族的生意发展一直很好,这个时候细枝末节就更为重要了。”

“呋呋呋呋......原来是这样。”他嘴上这么说着,可我总觉得这话里有着不相信我的意味,我并不确定。 “阿黛尔哟......你耍小聪明时的样子,总是这么的可爱。”

尖头皮鞋与木质地板低沉的碰撞声和快速笼罩我的影子让我瞬间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一双大手从身后探出揽过我的腰,慵懒随意之余,又十分地懂得拿捏分寸,及不至于让我轻易挣脱,又不至于让我自感身处绝境,出现鱼死网破的想法。他的手掌温热有力,更重要的是,真实。真实的触感与温度刺激着全身的神经,却让我的思绪仿佛陷入幻梦之中一样迷离,我无法克制地不断颤栗着,却只得任由他摆布,无能为力。

“少主既然能够一眼看穿,那么这点小聪明,也便算不上小聪明。”我故作镇定地回应道,可我的心里早就是一团乱麻了,纯粹的恐惧正在我的内心深处翻滚而上,摧毁着我的理智与层层伪装。

我灵机一动,佯装轻松地说道:“好了,您该放开我了。这样我可怎么祝您生日快乐呢?”

这一次,他终于给了我逃离的机会。我暗松一口气,拿出了一早被我带在身上的粉红色纸袋。“生日快乐,少主。”我再次郑重其事地说道。

他挑眉接了过去,那是一副定制的太阳镜,镜框使用鲸鱼骨制成的,镜腿根部点缀着栩栩如生的翅膀浮雕和细碎的紫色水晶。他仔细地把玩了良久,夸赞道:“很精致嘛,像是你会送的东西。”说着他抬起手,似乎就要将脸上原本就挂着的太阳镜摘去。

他的举动霎时间令我来了精神。毕竟在“史诗”当中,多弗朗明哥的那双眼睛从未展现在世人面前。太阳镜几乎都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或者说,成为了一种精神的象征,独属于他的一种精神。其实,柯拉松作为他的弟弟,那么他的眉眼总不会与自己的血亲相差太多,这完全是可以大致想到的。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多弗朗明哥,就要当着我的面摘下太阳镜,展现出他从未公之于众的容貌,我还是难以抑制的激动万分。我必须再说一句,送他太阳镜,绝非是我想窥探他真容的计划中的一部分。

他的指尖已经碰到了脸上的太阳镜,可就是那一瞬间,鬼使神差地,又或者,他一早就算计好了要捉弄我。他猛地看向我,这一突然的举动令沉醉在就要窥探到秘密的喜悦兴奋中的我措不及防,很显然,我那一本正经,急切渴望知晓某件秘密的神情,被他一览无遗。

“呋呋呋呋......你那样看着我做什么?”他好笑地欣赏着我的神情变化,从惊慌失措到尴尬躲闪,再到故作镇定。“你很想彻底看到我的脸么?”

“没有。”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绝,但很快就意识到了强烈的否决只会体现出更多的欲盖弥彰,“是我失礼了,少主。”

他忽然蹲了下来,透过那副完全反光的墨镜兴味盎然地平视着我。我心跳加速,下意识地想与他贴近的脸保持距离,却笨拙地撞到了身后的书架,那堆木头发住了“咣当”一声的不满。

“你三心二意的敷衍,可没有掩盖住你眼中的欲望呢。”他轻轻抓起我的手,将之搭在了他的墨镜一角,“你很想看到我的眼睛吗?”

不想,一丁点都不想。这句话在我的脑海里不知咆哮了多少遍。我还没蠢到为了一时莫名其妙的好奇心而拿自己的性命做筹码去赌博,不过就眼下这种情况,我还是成为那种蠢.货了。我惊慌失措地摇头,没有处心积虑的算计,也没有深谋远虑的城府,仅剩的就只有纯粹的茫然与本能的逃避。

“不,不......少主您误会了,我并没有那层意思。我只是在想这份墨镜的尺寸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很抱歉做出那样失礼的行为!我真的......”我的语速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语无伦次,我对自己词不达意的鲁莽愈发厌恶,却控制不住这一切。

“阿黛尔。”多弗朗明哥终于开了口,那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缓慢,郑重其事,像是命令的语气,却并不强硬。我马上闭了嘴,等待着他说出下文,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垂下眼睛躲避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身体。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的每一寸肌肤,从头到脚,早已炽热到令我呼吸困难的地步。他的视线就要将我在静默中燃烧殆尽。

就在我感觉到自己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时候,门突然开了。

“少主大人!阿黛尔姐......”Baby-5毫无防备地打开了门,快活地尖叫着。

谢天谢地,多弗朗明哥终于站起身,转身走开了,我忙不迭地挺直了身子,强装做若无其事的轻松样子,绕了绕耳边的卷发:“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吗?”我艰难地从嗓子里哽咽出这句话,这让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好在Baby-5这个傻傻的小姑娘丝毫没有注意到房间里原本不寻常的氛围。

“嗯!已经准备好了哦!对了,生日快乐,少主大人!”她已经全然沉浸在生日宴会的喜悦之中了。多弗朗明哥点了点头,表示很快就会过去。

我抓紧机会,趁机逃到了门口:“少主,我先回房间换件衣服,失陪了。”

“你为什么那么慌张呢?”身后传来揶揄的笑声,“不是已经成功了吗?拖延时间什么的。”

我咬着牙飞奔着上了楼,重重地甩上了门。

“这家伙......原来一早就已经知道了吗?!”我在心里愤愤地抱怨着,一时间无数骂人的话浮现在脑海,却挑不出来该骂哪一句。不经意间瞥向房间内的穿衣镜,不出所料,我的脸已经红得仿佛将整盒腮红都打在了脸上,与之前精心画好的眼妆和浅橙色口红搭在一起,堪比港口破烂酒吧里浓妆艳抹的女郎,直艳俗到了极点。

“Shit。”我低声骂了一句,换上了淡粉色的犯人牌卫衣和牛仔裤,又重新化了裸妆,才离开房间加入到多弗朗明哥的生日宴会中去。

所以说,惊喜宴会什么的,最令人讨厌了!

生日宴会开到了很晚,整个夜晚几乎都是在欢乐的吵闹声中度过的,最兴奋的莫过于Baby-5、巴法罗这两个小孩子了,而一向冷若冰霜的赛尼奥尔和琵卡也难得地扬起了一丝笑意。可我却终究没怎么提得起兴致,我故意坐的离多弗朗明哥很远,除了应和着笑一笑和吃掉自己的那一份梅子果酱蛋糕,更多的时间我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我搞不明白,多弗朗明哥总是把视线放在我身上究竟是何用意,而他的一些行为更是让我无比困惑。“真实的想法,真实的欲望?他为什么要一再强调这些?是为了警示吗?当然还不乏另一个因素:家族里年轻的成年女性只有我一个,他少不得会对我动心思,但这其中绝不会出现所谓的爱情。我深知这一点,对于我和多弗朗明哥而言,爱情都是一文不值的东西。他不会考虑,而我对此嗤之以鼻。但我还是得给自己一个警示,离他远一点会比较好,毕竟无论是被他在感情上利用还是真的接受他癫狂的情愫,都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虽说整个夜晚独我一人没什么兴致,但酒却一点也没少喝。再站起身的时候,我已然是飘飘然然的半醉状态了,大家都各自回了房间,剩下的烂摊子会等到明天早上收拾。

我的房间位于基地顶楼的最里间,为了保证工作的时候安静无人打扰,顶层基本全都是仓库和空置的房间,就连两侧昏暗的橘红色壁灯也是我搬到这里后才按上去的。深夜的顶层走廊总是充满了阴森恐怖的氛围,但这样的可怕感觉早就被每日刀口舔血的生活给冲淡了,哪怕此时的我只是孤身一人走在这昏暗悠长的走廊,周围就只有我的高跟鞋与大理石地板碰撞出的空灵之音,我的内心也丝毫提不起半分恐惧。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潜在的危险的话,我也愿意欣然接受,现在的我已经完全习惯了无论何时何地都保持着剑拔弩张的警惕感。与酒精麻醉截然相反地,涉入了不少酒精的我开始越发地对周围的环境敏感多疑起来。

我的身后,仿佛有什么神秘的事物再慢慢靠近,无声无息地,但那种缓缓逼近的危险在我的脑海中越发清晰起来。我仍旧保持着慵懒飘摇的步调,在经过一堆落满灰尘的货箱旁猛地抄起上头的一只玻璃瓶朝身后甩了过去。

我真的打中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