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住路的那一堆人还很兴奋，个个掂着脚挥舞着双手，大声喊叫。

人太多，你喊一句我喊一句，喊话的内容不尽相同，声音也不一致，只听得啊啊啊嗡嗡嗡的一片。仔细分辨，似乎是——

“这里，这里！”

“嘿，往这打往这打！”

“各位小爷们，可怜可怜小人，打我吧，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快揭不开锅了……”

最后这句话是一个衣衫褴褛瞧着五十上下大的一个老者说的，他在人群的最外围，一面说一面拼命垫脚尖往前挤，像是很着急的样子，挤了好几次都没挤进去，只好站在外面拼命挥手。

那堆人大部分是穿短褐的贩夫走卒，也有几个穿长袍戴儒冠，一看就是读书人的。

“爹爹！”黛玉仰头看着林如海，“前面怎么了？”

林如海也正自疑惑，吩咐随从上前瞧瞧是怎么回事，若有没事就让人散了，这堵着路口算是怎么回事，还让不让人过了。

这时旁边一个穿长袍的人盯着人群看了几眼，当然主要是看那几个穿长袍的，然后摇头叹息，“真是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

林如海扭头看向长袍人：“敢问这位兄台，何出此言啊？”

“我看你也像是个读书人，怎么问出这样的话？”长袍人看林如海一眼，仰头，下瞥的眼角里带出不屑，“孟子有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身为读书人就该有读书人的气节，为了些黄白之物，竟卑躬屈膝至如此的境地，真是罔读了圣贤书！”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好端端的被人鄙视，陆离为林如海感到不忿，“我们又没得罪你，你对着我们咬牙切齿个什么劲儿啊！”

陆云晏轻咳一声，道：“离儿，不得无礼！”

陆离哼了一声，咕哝道：“是他先无礼的。”

这时随从回来了，躬身道：“老爷，奴才打探清楚了，前面是几位盐商家的公子在打弹弓作戏，引许多百姓蜂拥来捡金丸。老爷还不知道吧，这几位公子可是会玩的很，人家都是用弹弓打鸟打兔子，他们是打人，就打过路的人，用的还不是一般的弹珠，而是金丸。每每这几位公子出府打弹弓，便有许多百姓跟随，抢着被打捡金丸。”

普通老百姓争抢捡金丸也就罢了，连读书人也去凑热闹，怪不得长袍人说什么有辱斯文。

长袍人知道自己方才误会了，还以为林如海等人明知故问，是拿他取笑，原来人家竟是真的不知道，未免后悔自己方才说话冒失，忙作揖赔礼道歉。

林如海、陆云晏忙将他扶起，几人相视，哈哈一笑抿恩仇。

又说了几句话，长袍人称自己还有事，便告辞而去。林如海再次看向随从，问：“都是哪几家盐商的公子，可打听清楚了？”

随从道：“为首的两位分别是总商程家的小公子和总商冯家的二公子，其余还有马家、崔家、刘家的几位公子。”

两淮是全国的主要产盐区，朝廷设有盐运使衙门。食盐严禁私下贩卖，盐商想要获得营运食盐的资格，需向盐运使衙门缴纳盐课银，俗称“认窝”，再由盐运使衙门发放盐引，方可贩卖食盐。

扬州城大小盐商无数，为方便管理，盐运使衙门会授权总商代为征收盐课银。

总商均为盘踞扬州城多年的商业世家，实力雄厚，多与权贵联络有亲，轻易动其不得。

扬州城盐商之富天下闻名，总商更甚。拥有几辈子花不完的银钱自然便会恣意享乐，若仅仅是关起门来享受也就罢了，如今还招摇到外面，搞得沸反盈天的，作为主管盐政的巡盐御史林如海觉得该出面好生约束一下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目前他们是微服出行，不大方便掺和。

林如海问随从：“去珍宝阁还有其他路没有？”

随从指着前面道：“从那里绕过一条街便是了。”

话音未落，黛玉忽然“哎呦”一声，捂住了头。一粒金丸直直射到她额头上，弾了出去，在地上蹦两下，霎时间滚出去两三米远，方才那喊着家里快揭不开锅的老者连滚带爬冲过去，往地上一扑，将金丸压在身下，嘴里喊着：“我捡到了，我的，我的，你们谁都不许抢！我的，是我的，哈哈哈……”

红着眼睛，一会笑一会哭，凑过来那两三个短褐年轻人见状道：“便宜你这老小子了！”便回身到人堆里，又抢其他金丸去了。

林如海赶紧扒开黛玉的手看，黛玉额上红了好大一块，看着就很疼。

“爹爹……”她眼睛水汪汪的叫了一声，“疼……”

特么的！

陆离把手中的糖葫芦一摔，红着眼珠子冲到人堆儿里。他八岁的身子虽然不大，但胜在灵巧，很快便冲到最前面，瞅准用弹弓打黛玉的红衣小子，一把攥住其衣领子，照脸上就是狠狠一巴掌，嘴里骂道：“熊孩子，也不看看是谁你都敢打！”

说着趁其被打的耷拉着脑袋没反应过来，啪啪又是两巴掌。

扬手要打第三巴掌的时候，红衣小子的随从反应过来，一股脑涌上来拽腿的拽腿拧胳膊的拧胳膊，将陆离制住。

红衣小子一抹嘴角，满手的鲜血，当即张牙舞爪的吼：“打！给我狠狠的打！！往死里打！！！”

陆离眼珠子一瞪：“谁敢！”

摩拳擦掌的随从们被他吼的一愣，看着狠戾的眼神略有迟疑，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因为红衣小子还在喝命他们打，再说他们在扬州城张扬跋扈惯了，怕过谁？扬州城的权贵公子他们几乎都见过，这毛头小子看着眼生，肯定不是啥权贵公子，打了他能咋地？！

拳头终究还是没能落在陆离身上，因为陆云晏紧接着便跟过来了，眼看着一个人的拳头要打在陆离身上，他本能的冲上去将儿子护住。

陆离没挨打，陆云晏却是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头。

“住手！”林如海这时候也挤过来了，“程凌天，瞧瞧我是谁！”

那红衣小子便是程凌天，总商程家的小公子。林如海在知府衙门的宴会上见过程总商和程凌天，当时知府还重点引荐了他们父子俩。程凌天虽然是小公子，却是程家唯一的嫡子，未来的总商继承人。

“林……林大人，”程凌天立马软了起来，话都吓得说不利索了，“您，您怎么在这儿？”

“知道你打的是谁么？”林如海冷声问。

“……谁？”不自觉的缩了缩头。

“苏州府陆知府，我的贵客，述职途经扬州。”林如海眼生冰冷，“对了，在这之前，你还用弹珠打中了这孩子头，你瞧，红了这么大一块。”他摸着黛玉的头，眼神十分心疼，没直接说是自己女儿。

程凌天当即意识到那个比女孩子还玉雪可爱的男孩的身份肯定也不一般，再看那雪白额头上红了一大块，触目惊心，连自己都忍不住心疼起来。

“这位乃是陆知府的公子，不过是礼尚往来，为着孩子讨回公道罢了。”林如海又指陆离，“他做错了吗？”

“……”程凌天觉得自己嘴角更疼了，“没……没错，是我的错，我有眼不识泰山。”

林如海挑眉，意思是那你还不赔礼道歉？

程凌天也是个乖觉的，不等林如海出口，便带着一众小公子们鞠躬作揖道歉。

陆云宴挨了一拳头，这会子还在隐隐作痛。陆离还没忘了这事，将方才打人的随从拉出来，押着给陆云晏磕头认了罪，毫不客气的又踹了一脚，算是给陆云晏报仇。

林如海虽然还心疼女儿受了伤，也不好跟一帮子臭小子一般见识，不过却在心里默默上了账，以后总有一天要变本加厉讨回来。

出了这档子事，身份泄露，一堆人跟着看，自然不好再去珍宝坊了。林如海和陆云宴等打道回府，绕了好几条街才把身后看热闹的人甩干净。

林如海把黛玉抱起来，凑近又细看她额头，问:“还疼不疼？”

黛玉摇了摇头，说:“不疼了。”

“啊啊啊啊……”一道尖锐的哭声传来，黛玉下意识看向声音来源。在他们身后四五步的距离，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正大张着嘴撕心裂肺的哭。

那孩子看着也不过是五六岁的年纪，跟黛玉大小差不多。坐在小桥边一边哭一边揉眼睛，揉的眼睛红红的好不可怜。

一个淘米的妇人路过，将盆放在地上，去扶那小女孩，嘴里道:“二丫头，你不回家，坐在这里哭什么，刚你娘还找你呢，快回去吧，耽误了烧火做饭，小心你娘打你！”

被称作二丫头的女孩死活不肯起来，哭的更厉害，“李大娘，我把盐撒了，我回去我娘一定会打死我！”

“你这傻孩子……”妇人道，“洒哪里了？洒了你不会捡起来？”

女孩问言，哭的更大声:“捡不起来，我洒河里了，呜呜呜……我们家已经好几天没盐吃了，我娘好容易攒了十文钱，交给我打盐去，我给弄砸了，呜呜呜……我娘肯定会打死我的……”

那妇人又劝了几句，小女孩死活不肯起来，她便叹了句:“这倔孩子！”端着米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