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典
后日一大早,长隐便驾着鸾鸟出发。
仙界到底阔气,哪哪都金灿灿的。长隐并不认路,她养的鸾鸟也不认。一人一鸟绕了两圈,才堪堪找到无极殿。
长隐自殿门进去时,大典已经开始了。众人皆立于殿堂之上,正目睹殿首那人步步登上高台圣座。
长隐寻了最末的位置站定,跟随众人的目光一起看向高台。
钟离桁没有穿仙主那般华丽的法衣,却毫不影响浑身气场。他一身玄衣如故,只添一血色披肩,垂展于地。每走一步,便有法力溢出,可见其强大。
倏时,那人转身。
长隐一路的不宁,在看到钟离桁面容那刻归于平静。
神身果然好,姜芜历尽千年也没学会的,长隐只一瞬便做到了。
但神身也太好了,好到长隐能看到他的每一寸神情。他凌厉的轮廓,高挺的鼻骨,微抿的薄唇,望不到底的眼。他依旧那么好看,却已经不是少年的钟离桁能比拟的了。他如今只站在那,便散发着令人臣服的气息。
钟离桁没有看她。长隐想,他看的是殿中万人,看殿门外的万里山河,更看他一路走来的坎坷血路。
六界恭请,各界之主皆执一卷,高诵尊主功德,感其一统六界。
丝竹磅礴,仙音巍峨,为殿首之人更填了几分神圣。
时辰到,礼官高呼。
“授——”
长隐没有犹豫,施法授印,腰间白玉霎时放大,飞至上空。这便是母神玉心,象征神族的媱玉。媱玉成印,殿中人无不觉母神气息,皆是惊骇。
神族竟然来了?
其余五印亦从殿内飞至堂上那一人掌心。钟离桁缓缓施法,一颗无色灵珠吸入六印,飞速转动着,最终呈现赤金色。
“约—成——”
我接受约定,愿意成为你们的尊主,永生永世庇佑你们。
堂下之人,俯首帖耳,跪地称臣。六界生灵,皆有感应。
唯有一人。
长隐直立于殿尾,一双眼清冷肃穆,越过满殿跪拜的臣,直直对上高台之上的钟离桁。
神族承认接印者的身份,却不接受任何人的掌控。
大典后有个宴会,长隐本是无意参加的,却有个意料之外的人来请她。
“涂右?”长隐微微瞪大眼睛,满是惊诧,“你,你怎么....那红豆呢?”
涂右悄悄抬眼看长隐,她还是同千年前一样,是那个猝不及防时,便将心意写在脸上的天真少女。
可她身上散发的强大神威,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涂右,如今她是十三天上尊贵的神女。涂右跪地行礼,言语间满是恭顺:“问神女安。”
“圣尊说,若神女愿赏脸参加封宴,或许能找到想要的答案。”
长隐敛去眸中神色,抬步跟了上去。
不愧是天庭为新圣专建的宫殿,无极殿全殿由北界墨金打造,二十四根擎天柱直冲云霄,雕了二十四条神态各异的金龙,威严庄重,可见一斑。
长隐行于云端,瞧不出什么神色。两边是来宴的六界中人,以仙界居多,魔界妖界之高位者也以能入殿为荣。此刻仙魔妖鬼齐聚一堂,其乐融融,倒是说不出的怪异。
却见长隐行来,众人皆放下话头,看向她神态各异。见众人避之不及,长隐不为所动,立于一柱前。
这根柱上雕的是众龙之首——青龙。墨色高柱上盘旋着巨大的幽青龙身,斑斑鳞片栩栩如生,长隐仰头,与长垂的龙首对上。龙角锋利,龙目猩红,似是宣诫,似是警告。
钟离桁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为效新主,殿内之人皆着深色法服。就连仙主那一应仙人,也以花青、烟墨色为主衣。满殿深沉之下,唯独那一人身着白衣,遗世独立。青龙与之对峙,竟不及她半分神威。分明只是一女子,满身气度竟叫人心悦诚服。
极地之青松,恶渊之高竹。蜕下一身少女情愫的姜芜,终成了无悲无喜的长隐。
新一任魔君相栎静立于钟离桁后方,见他久久不言,戏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若你从一开始便顺着她心意,想来也不会落得如此结局。”
钟离桁冷冷看他一眼,并不答话。一旁的仙主与妖王寒暄着,得了空便往这边赶:“早闻魔君继得大统,一直还未当面道过喜。今日尊主大典,令我等齐集一堂,这便敬魔君一杯!”
相栎笑呵呵地干了这杯酒,一边的殷怜便持羽觞为他续上。相栎看看钟离桁,心生一计:“这不是殷怜公主吗?近日怎么都没见着你了。”
仙主就等着相栎这话:“可不是吗?自尊主着手立圣事宜以来,这孩子就一直待在宫里闷闷不乐。我看她呐,是犯了相思病!”
殷怜如花的脸微红,娇羞地看一眼钟离桁。相栎笑的面不改色:“哦?公主如今也到了适婚年纪。不知看上的是哪家才俊?若是与我相熟,本君也愿做个顺水人情。”
钟离桁警告般看相栎一眼,叫仙主霎时不敢再言。他径直越过殷怜,将众人抛在后头:“涂右。”
“属下明白。”
龙看久了也就那样,长隐站的有些无聊。一旁仙侍呈上酒盏,她随手拿起一盏。
清澈的桃花酿中,赫然有一颗红豆。
长隐凝神寻找,却见那仙侍隐入人群。她立刻跟上,仙侍七拐八拐,将她引入一处桃林。
她没有再去寻人,反而缓了步子,四下打量着。林中十分僻静,并无旁人。
身后传来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长隐心想,他可真是别费心思,是怕叫旁人瞧见了,坏了他圣尊的威名么。
她回首。漫天桃花之下,一玄一白就这般对立着。
并不近的距离,却叫钟离桁能在清甜桃香里,闻出她独有的清冽气味。
她眼里古井无波,钟离桁心下苦涩,垂眸遮掩着。他没有说话,只向前走去。长隐看着他的背影,抬步跟上。
穿过一片桃林,是漫山遍野的相思藤。
相思藤。
相思藤。
长隐的心避无可避地疼起来。这么多日的隐忍,几乎在这一刻溃不成军。她努力叫自己不流露半分,却见前方宽阔的肩膀也缓缓垂了下来。高台上的钟离桁,神殿下的长隐,在这一刻不约而同的破碎了。
他说:“红豆的魂魄损的太厉害,我将万余碎片寻来,拘在这。桃林养魂,甫以安山灵阵,温养万年,”他转身,对上长隐震惊的眼,“想来再过数月,你们便能重逢了。”
长隐长睫颤动,腰间白玉轻晃,她努力稳住声色:“这万年,母神她....涂右,也是你复生的么?”
钟离桁看着她,身后漫山的相思藤伴着风,轻轻摇曳着:“是。”
长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桃林,她只记得,乘上鸾鸟后回望,那大片的相思藤,一颗颗艳丽的红豆掩在碧绿叶下。山头站着的玄衣男子,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合。
日暮西山,鸾鸟一直飞着,长隐看着霞红一片的天际,一望无边的神山,心中哀伤。她俯下身子,将头埋进鸾鸟的脖颈。泪珠自鸾鸟光洁的翎羽滑落,落入无名的神山。鸾鸟感知主人的悲伤,仰头长啼。
下方神山如有感召,自两边退去。正前方出现一道赤金玄门,玄门之后是一座五色神山。鸾鸟驮着长隐,自门内飞去。
鸾鸟停在神山山腰,便不再飞了。长隐自山腰向上行去,神女窕窕,皎然若月。她每抬一步脚,便有一白玉石阶悬空出现在脚下。
皓月当空,她踏上最后一阶。这便是招摇山。六界对这座母神造人的起源山有诸多遐想,然招摇山除五色外观外,与旁的神山并无二异。
巨大的若木遮蔽了整个山头,见到熟悉的人,树叶晃动着,沙沙作响。神山的一切皆有灵性。母神的故殿同她一起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她亲手植的若木,和若木下九个整齐排列的神岁桩。
神岁桩上的年轮,被称为神岁轮。神族每长万岁,神岁轮便会多一圈。
长隐跪坐于最末的桩前,将头轻轻靠上去。她闭上眼眸,伸出凝白素指,细细抚着轮上纹路。
未几,她瘦削的肩膀开始瑟缩。长隐嘴唇嚅嗫着,像是在念细密的咒语,又像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在呼唤。
“凡神造物,主神造人。母神,他有起死回生之术,真的只是个所谓的圣尊吗?
神山哀鸣,似是回应,似是抚慰。
世人皆知神族第九女长隐,历劫归来堪堪万岁。
然此刻她纤长玉指下的神岁桩上,赫然呈着两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