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沾衣欲湿杏花雨(十)
回到宁安客栈已是深夜。
傅窈瘫在客栈的软床上,正昏昏欲睡,翻了个身又总觉得忘了什么事,一件要事。
脑海里似是有什么一闪而过,没捕捉到。
算了,今日太累了,先睡吧。
她扯上被褥闭紧了双目,门外伙计的走动声不时响起。
于是少女又吃力地睁开眼,她依稀记得,临上楼前沈澈安似乎有让她帮忙涂个金疮药来着。
唉,穿书也要当牛马。
傅窈认命般起身套衣服出房间,心中怨念自己是炮灰的命,却干着女主的活。
沈澈安不找官配女主给他换药,偏要折腾她做什么。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上药这样稍显暧昧的事,不正是感情升温的好时机。
真是个木头!
她边下楼边慨叹。
金疮药是早就托客堂伙计买好的,少女需得下一趟楼取药。
“嗨呀,真是辛苦宿主了。”少年音要么不出现,要么出现地很不适时。
“不辛苦,命苦。”
听不到他口中的幸灾乐祸之意般,傅窈面目表情道。
同样是打工人,傅窈就觉得这柜台上趴着的伙计没她敬业。
她叫了伙计一声,又推了推他的胳膊。
好,没醒。
令她羡慕的睡眠质量。
柜台上的东西堆成了座小山,或用油纸或用布袋包着,都是替客人跑腿买来的。
傅窈好一顿翻找,才从一众杂物中寻到一天青色的药瓶。
她拿起药瓶转身上楼,丝毫没留意到身后趴伏的伙计骤然抽动了下背脊。
不似和季无月的房间仅有一墙之隔,沈澈安的住处要稍远一些。
需得越过长廊抵达尽头才能得见。
廊下,几盏豆苗大小的灯火忽明忽暗。
方才还来回跑个不停的伙计们这会也没了踪影。
才刚走过季无月的房间几步,眼前还剩一大截长廊,越至深处,灯火便愈暗。
傅窈攥着药瓶往前走,空着的那只手也不由蜷起,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笃——笃。”
夜深人静,身后某种类似脚步声的动静就格外清晰。
然而声音只出现两下,就复归宁静。
没事,幻听了而已。
她这样告诉自己,就算是本捉妖文,也不可能什么时候都能碰到妖魔鬼怪吧,主角团也要休息不是。
虽如此想,少女的脚步仍顿住了。
越是想不在意,她便越按耐不住好奇心。
得亏穿的不是鬼片,不然她觉得第一个死的就是她。
只见她缓缓侧过脑袋回头看,下一刻瞳孔倏地缩紧。
余光中,二楼木梯的最后一阶上正立着个人。
那人头戴黄帽,瞧着是柜台处的伙计。
伙计木头一般,隔着长廊定定望着她。
傅窈稍稍放下心,不是妖怪就成。
又有些疑惑,他刚刚不是还睡得无知无觉吗,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她转头正要接着走,身后的“笃笃”声再次响起——伙计也动了。
和少女的步伐不同,身后人的步子愈来愈快,脚步声也愈来愈近,近到她几乎听到了另一道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
傅窈转过头,方才还隔着条长廊的人影已近在咫尺。
少女惊呼一声,这才发现伙计已不是伙计了。
他脸白如漆,双目淌血,瞳孔瞪得老大,一眨不眨。
啊啊啊这又是什么鬼片冥场面!
咯噔一下,傅窈才开始呼吸急促,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
她慌张往后退,它便更快地跟上,马上就要追上她时,傅窈一扭身往反方向跑了。
另一房间,季无月刚沐浴完,正处理着后背伤口。
高扎发早在沐浴时就被解开了,少年里衣半着,长发披散,又被他随意捋到一边,露出后背错杂的血痕。
后背的伤是妖物偷袭所致,血痕或深或浅,有的深可见骨。
他的外袍也浸了许多血,只是玄衣色深,若非白天压根看不出异样。
“啵。”
季无月利落咬开手中酒的瓶塞,又随意往身后一倒。
酒烈,淌进伤口应是蜇人不轻。
半瓶酒倒下去,少年已微微发了冷汗,但他只是面色隐忍,手下却不打算停。
一瓶酒很快见了底。
季无月穿上里衣,脸色有些苍白。
皮外伤他并不在意,他和寻常的世家子不一样,无需什么伤药,受了伤从来只用烈酒草草处理,他极是会忍痛。
但因催引阳泉而受的内伤却让他如强弩之末,日月泉既为神器,便非寻常捉妖师能驾驭,更别说他以化阳符强行催动。
“季无月,开门。”
急促的扣门声传来,是傅窈。
“啧。”
这个时候,她不去帮沈家那小子送药,又是在干嘛。
季无月有些不耐地咂嘴,这会他正昏沉,不论她又要做什么,他都没精力搭理。
“无事就去寻沈澈安,别来烦我。”他冷冷应道。
若是细心,便能听出少年气息的短促。
傅窈现在可没有心思去听他说话的语气如何。
方才还飞扑过来的伙计此时站在少女十步以外之处,正僵硬歪着脑袋盯她,木偶人一般。
片刻他又动了,和方才在身后追着她的速度等同,正迅速走近她。
他眼眶里的血泪流得更多了。
此情此景落入傅窈眼中,更让她惊地三魂丢了七魄。她急急敲着门,隐含哭腔道:“季无月,阿兄,求求你了,我真的害怕。”
“外面有妖呜哇哇——”
“你要见死不救吗”
季无月被吵得眉心直跳,他烦躁拧眉,恶劣道:“你死不死的与我何干?沈澈安除妖的本事大得很,你要闹就去闹他。”
实则寻常妖物根本近不了她的身,她头上的铜钱本就附了道季家的禁咒,妖物触之即退。
沈澈安在长廊尽头,伙计正在那头往这处扑呢,这时候去寻沈澈安岂不是羊入虎口。
少女听他如此绝情竟不管不顾任由她和妖怪共处,不知是吓得还是委屈的,当即热泪一滚,声泪俱下道:“季无月你就是个混蛋!”
“你这样对我会遭报应的!”
“你活该就只是男二——”
傅窈咒骂不停,正要诅咒他明日就被楚云渺厌弃,房门却骤然开合——
她被披散着长发的少年一把拽进了怀里。
季无月的怀中有着淡淡清香,但随即是极浓郁的血腥气味占据傅窈的鼻息。
她抬眼看到他玄色衣袍肩颈处的深色,这才确定了血腥气的来源。
是在妖市吗,原来他的伤也这样重……
少年脸色苍白如纸,环抱着少女颇为不适地压了压眼。
这身浸了血的脏衣服穿在身上让他嫌弃不已,她在门外吵得凶,他实在不耐只得强忍着不适匆忙套了身外袍。
总不能让她看到自己衣衫不整吧。
“我哪里混了?”
他卸了气力,近乎伏在傅窈肩上,哪怕如此也不依不挠地于她耳边低声质询。
傅窈也察觉出他不对劲了,分明也受了不轻的伤,为何要隐忍不发。
为撑起他不摔下去,她垂下的双手环抱起少年,抚上他后背散落的发丝,分神地想,她好像头一次见他垂下头发,和素日高扎发的冷俏不同,这样的少年只显清俊与温软。
傅窈没理他的质问。
她满心都是那个伙计还在外面呢,若是他破门而入怎么办。
“门外那人,你不管了?”她仰着头问。
少年疲倦垂眼,道:“一会姓沈的发现自会处理了。”
“你确信?他伤得那样重……”
“他不过是擦伤几处,又不是死了。”季无月轻谑。
沈澈安所谓的伤在他眼中确然和擦伤无异,何至于她这样紧张。
他就是再没用,沈家培养的少主还不至于现在还察觉不出附近的妖气。
那就好。
她不是关心沈澈安如何,只是害怕门外的东西会闯进来。
季无月虽然嘴欠爱气人,但他说的话却莫名让人信服。
即便妖化的伙计还在外徘徊,傅窈仍是踏实许多。
“喂,你没事吧。”
肩上的重量溘然一沉,少年下巴无意识搁在她的颈窝,睡过去了一般,鼻息清浅。
这是晕过去了?
季无月身材修长,骨架也高大,她将他的一条手臂搭在肩头,费了好些力气才将人架到床上。
随后她便犯了难。
要是放着他不管,任务对象不会死过去吧。
看他外袍处的血,应是后背受了伤。
傅窈拆开少年的腰封,那里寻常都挂着个叮当作响的小铃,这会空荡荡的。
拆完腰封,她又为难蹙眉。
他躺在床上,给他翻过身太费力气。
她扶起少年的上身,三下五除二褪了他的衣裳,后背伤痕便落入眼帘,他皮肤冷白,相称之下那些血口更显狰狞可怖。
方才费劲找的金疮药这时候便派上了用场。
傅窈一手撑住季无月的后背,一手给他的伤处撒药粉。
可维持不了多久,他便无意识地往后倒。
“你能不能长矮点。”
知不知道这么沉会给她造成很大的不便。
傅窈低声抱怨,几次折腾下来,她已累得微微冒汗。
思索片刻,她索性蹬掉鞋子上床,盘腿和少年相对而坐。
季无月的肩很宽,再往下是劲瘦腰身,少女眼睫一颤,脸颊升起热气,便不敢再往下扫。先前赶路时她就时常被他的腰封吸引住目光,他本就高挑修长,腰封劲袖更添倜傥少年气。
虽然不想承认,无论样貌还是身形,季无月确实长得好。
只是此刻眼前人桃花眸紧闭,一副任她摆布的模样。
傅窈将他的下巴搁在肩头,双手环抱过去,循着方才的记忆为余下的伤处撒起药粉。
长发被她分成两股胡乱捋到前面,发丝萦绕间,她顿觉鼻子有些痒意。
上完药她又为他重新穿上里衣,才算结束。
少女低头,季无月的面色不见好转,反倒是微蹙着眉,仿佛承受着细密痛楚。
“这有什么用,他伤的又不只是皮肉。”系统悠悠道,“他是用日月泉被反噬了,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怎么办?”
“他不会死吧。”
少女很是会抓重点。
他要是死了,她还怎么做任务回家。
“这个,也不一定。”系统不紧不慢,“宿主还记得你用血渡化怨灵那次吗。”
“说不定宿主的血对法器反噬也有作用……”
……你不如直说这具身体是个万用血包。
但傅窈还是决定试试,系统说是不一定,但万一他就没撑过去怎么办。
她看了眼自己指尖,模仿起现代电视剧中时常会出现的啮指桥段。
咬了一口,没破。
她狠下心再咬一口,却疼得眼泛泪花,指腹微红,还是没出血。
很好,她用亲身实践证明了电视剧的不合理性。
傅窈环顾四周,不远处的桌案上立着个酒瓶。
她趿拉着鞋去拿,瓶中酒已见底,想到为季无月上药时他后背的浓郁酒气,少女咂舌,该说如此简单粗暴的消毒方式,确实像是他能做出来的。
酒瓶被她砸破,少女拾起一块碎片,忍着疼割破了指尖,血珠便从指腹点滴渗出。
她小跑着去床边,紧忙着喂到少年唇畔。
约莫是血珠滴落的速度过于缓慢,喂了许久也效果甚微。傅窈怕疼又胆小如鼠,自然不肯割腕取血,肯给季无月放几滴血已是她大发慈悲。
但也并非全然没有用。
一滴滴血珠喂下去,季无月的面庞逐渐有了丝血色。
于是少女再接再厉,也不知保持着这个姿势多久,到后来竟伏在季无月肩上睡着了。
虽是累极,这一觉却睡得不算安稳。
梦中鼻尖萦绕着丝丝淡香,迷蒙中又隐约传来沈澈安除妖的声响。
到了早上,傅窈是被冻醒的。
季无月眼皮抖动,似要转醒,左耳的墨玉坠子打在少女额头,触感微凉。
后者本就冻了一夜,迷离睁开眼,才知自己靠在季无月身上睡了一夜。
季无月靠在床头悠悠转醒,便觉左肩微麻地很。
怀中传来温热之感,他低下头,怀中少女白净无害的睡颜映入眼帘。
他的外袍不知何时已被脱了,只余里衣被歪歪扭扭套在身上,他一动,怀中少女便也跟着醒来。
在确认他没有伤到脑子,眼前所见为实后,少年彻底清醒过来。
季无月骤然绷紧了身子,眉心狂跳,近乎莽撞地恼喝。
“你——”他顿住,话都说不利索,含混道:“……出去!”
见她愣住没动,少年深吸一口气,催促道:“出——去!”
傅窈刚醒脑子还没转过来就被他这样呵斥,不禁也有些恼,歪着头道:“喂,对你的救命恩人态度好点。”
少女揉着酸疼的脖子,秋水般的眸子让人瞧着心头泛软,不忍斥责。
季无月偏过头,脸颊的红晕迅速蔓延至耳根,桃花眸不住颤动,半是羞恼半是无措。
见少女还在瞪着他,他匆忙拉过血污的外袍套上身,也不管此前有多嫌弃。
傅窈见这人醒了后就跟换了个芯子似的,平日里的散漫乖张消失不见,而是无措地推搡着她出了屋,分明气势不足却仍凶巴巴道:
“不许再进我的房间!”
“发什么颠。”
少女一脸黑线被赶出了屋,恰碰到正要去寻他的沈澈安。
沈澈安昨晚等了许久也不见傅窈,他猜想傅姑娘应是睡着了忘了这回事,正要下楼取药,途中便碰到了被妖物蛊惑的伙计。
他救下伙计却没在一楼寻到金疮药,想去问问傅窈又恐惊扰了她休息。
没想到却撞到傅窈从季无月的屋内出来。
“傅姑娘,那瓶药是被你拿去给他用了吗?”
蓝袍人神色失落,隐含质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季无月:
就……挺害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