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裴昭鲜少这般醉过,人仿佛泡在酒缸里,没了骨头似的发软疲累,眼前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清,这种失控感让他甚是厌恶,只可惜这具肉体凡胎终究不够坚决,让他沉沉睡去。
依稀记得蒋英进来同他说了句话,他含糊应下,之后便躺下不知事了。
对裴昭来说酒于他是万恶之源,将他拼命压在心底的恶、恨、怨尽数挖掘,让他在沉睡中都不得安宁。
夏日里狂风大作,大雨倾盆,寥寥几户人家的乡野来了一群衣着鲜亮的人,他们推开前两天才修好的木门将小院挤得满满当当。听到动静,从屋里走出来个穿着青衫的高大年轻人,在哗哗的雨声中问他们的来意。
屋子里六岁稚童坐姿笔直有模有样的学着父亲的握笔姿势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一个裴字,好奇让他抬头向外看,昏暗天下聚在一起的大人有种黑色的压迫感,父亲向来亲和,说话温和,为何那些人却那么凶?
雨声太大,他听不到外面的人说什么,搁下笔转头看着坐在床上皱着眉头的母亲,他从凳子上滑下来跑过去钻进母亲温暖馨香的怀里,轻声问:“他们是做什么的?”
母亲摸了摸他的头:“他们是来接人的,我儿,娘旧日家中的亲戚有事需要娘去帮忙,你和爹爹安心在家中等娘好吗?”
男孩不解地眨眨眼:“不能带儿子一块去吗?我保证听话,不惹乱子。”
美丽温婉的女人深深地看着眼前的男孩未出声。
雨声隔绝了青衫书生的声音,唯有那张清俊的面容上充斥着极为少见的愤怒。那群人离开后,他在院中待了许久。
夜幕降临,书生的衣衫被雨水打湿,屋子里燃起了油灯,豆丁似的光随风摇摆,本该写一张大字的儿子已经熟睡,妻子皱着眉头坐在旁边盯着儿子的小脸。
从外面带来的凉意让妻子看向他,但那张漂亮的脸上没有一丝愧疚,反而坦然地说出:“我一直未中断于他们的通信,眼下家中有事,我愿意回去。”
书生闭了闭眼,喉结滚动,艰难地开口:“你明知道你母亲不喜,只盼你生活安稳,如今孩子也这般大了……”
女人冷哼一声:“那又如何?”
她腾地站起身:“我就喜爱锦衣玉食,珠宝美玉,我也想和你过日子,可你不长进,无心科举,只想做个教书匠人,看看这逼仄的院子,穷酸气的摆件,整日粗茶淡饭,一眼就可望到头,你让我如何安稳?当初你家什么境况,你我心知肚明,若不是我,你娘都不知该如何下葬。眼下我给你生了儿子,家里境况也好转,我们不妨各自奔各自的前程去。”
书生神色变了几变,更多的是难堪:“除此之外,你我夫妻数年,不喜我,我无怨言,定是我哪里没做好惹得你受委屈,我可以改,孩子年幼,正是依恋你的年纪,你何故这般狠心?”
女人走到他身边,抬手抚着他俊美的轮廓,叹息道:“你没有对不住我,你待我也好,只可惜这不是我想要的。裴元,你我不是一路人,我喜爱荣华富贵,不在乎待我如何,我心已决。你若痛快放手,我会给你一笔银子保你衣食无忧,也可以给你寻一门体面的亲事,届时到城里换个宅子,这样也免得被不相干人嘴碎烦心。孩子到底年纪小,过不了几年就忘了我这个母亲,对你我皆好。”
书生倏然面色惨白,张了张嘴,竟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雨水不停歇的夜中,他们不知道床上的孩子睁开了眼,更不知道近来他们刻意避开孩子言语上的针锋相对,孩子都知道,也让他知道这世上一家人平淡朴素的快乐比不上名利金钱。
母亲离家那日,院外停着一辆贵气的马车,就在母亲踩着凳子进车厢前,父亲推着他想他去挽留,而他直视那个女人的目光森冷不屑:“儿子愿娘得偿所愿。”
那日后无心功名的父亲疯魔般读书无心他事,无人管他是否吃得饱穿得暖,他便自己管自己。直到那年春闱,父亲进京赶考将他托付给同窗友人,临行前还盼着高中,却不知为何居然很快就回来了,自此消沉不振,沉迷醉酒之中,没几年就丢了性命。
而他一直记得父亲再咽气前不甘的哀嚎:“我原以为只要高中做了官,她就可以回心转意,如今我这辈子无望了。阿昭,你定要好好读书,莫要如爹这般窝囊。”
吵闹的雨夜,永远闭上眼的父亲,不曾回头看他一眼的母亲,让睡梦中的他皱起眉心。
而这时门吱呀一声响,将他从黑暗的深渊中拉出来,一股幽幽清香随风而来,却将他重新推入一片旖旎欢愉中。
陡然间落魄的小院子变作了宽敞华丽的大宅院,房中香炉袅袅烟雾肆意飘向各个角落,将浅香不经意地粘在轻纱和酣睡美艳的倦容女子上。
不知为何他看不清那妖娆女子的长相,仿佛有一层迷雾遮住了他的眼,但他心里认定那个女子的容颜是灼艳动人的绝色,一直等到黑夜落下,晕黄的光努力蔓延到床脚下之后变得微弱,红被浪中灭顶的喜悦变成汗水顺着脸颊滚落,他好像听到了女子面容接到那颗汗珠时发出的声音。
他们明明近到水乳交融,可又远如水天相隔,他迫切地想要看清她的相貌,而那女子却转头避开他的视线,一场欢乐停歇,餍足的他才闭上眼就察觉到身边女人起身离开,心慌涌上心头,他想也没想伸手去拉,待将那只柔软的手包在掌心里才放心。
温宁碍于在外停留的时间太久硬着头皮想去推醒他,哪怕挨裴大人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她也认了。不想她刚伸手就被男人抓住手腕,力气大的像是生怕她跑了一般,她忍痛往出抽,可架不住男人的有心桎梏,实力悬殊的拔河,她必然落于下风。
“别,你,不许走。”
男人暗哑低沉的声音里透着焦急还有在抓住她时的庆幸,让温宁挑了挑眉,不都说裴昭最厌恶女子?莫不是爱而不得才生恨?更变态到不惜出卖色相换前程,以此来报复旧爱。
温宁抿了下嘴角,另一只手搭在男人的手上,费力扒开他如铁钳般的手,白皙细嫩的皮肤被他攥得发红,紧随而来的是男人一声低、吟,富有磁性让人听来面红耳赤。
男人抬起眼皮,漂亮的黑瞳弥漫着朦胧浓情,两条胳膊压在床上半撑起身体,失神地看着不安的温宁,好一阵后俊美无害的脸上浮现阴鹜的寒意,薄唇微启,吐出让人难堪的字眼:“谁许你进来的?滚!”
温宁呼吸一窒,她面皮薄又被家人捧在掌心里疼宠,饶是落魄了也没人让她滚,瞬间红了眼眶,垂下眼帘。
裴昭抬手揉了揉发痛的头,转眼看到她吸了吸娇小的鼻子,方才那熟悉的触感让他心中越发烦躁,刚打算叫人进来把她给“请”出去。
“蒋护卫进来请示,明明是裴大人要见小女的。”
裴昭见她将“出尔反尔”几个字摆在脸上,舌尖抵着牙槽,暗斥喝酒坏事,索性坐起身,拢了拢衣裳,下地径直走到书案后,修长的身体落坐于厚重的红木椅中,早已无半点生活气息,一副当权者的威严,透着满满的压迫感。
“何事?”
温宁到底还是惧他的气势,在不远处站定,焦急道:“今儿在大相国寺见到杜家家丁抓走了到过广佛寺的姑娘,小女担心……”
裴昭勾了勾唇角,落在温宁眼中却分外吓人,她望了他一眼,低下头,声音也软了几分。
“杜大人位高权重,非小女能得罪得起的,还请大人帮小女一把,小女不想连累家人。”
裴昭见她弯腰行礼时,端庄中有几分妖娆,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梦中让他沉沦的香软画面,两道火气自下而上直窜,猛烈一分,他的脸就越沉一分。
“那日你亲口说为守口如瓶不再出府,如此背信弃义,如何信你?”
裴昭看着她死死地咬着唇瓣发白,最后挤出一句:“我戴帷帽了……”
大抵自己也觉得没什么说服力,又使力气讨好:“小女听人说裴大人深受太后皇上信任,权倾朝野,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救一只萤虫。”
温宁说着小心地抬头,就见倚靠在椅中的男人眉尾向上扬,那一刹那,阴鹜像被狂风卷走,照亮整个屋子,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权倾朝野?”
他将这几个字含在唇里嚼了几嚼,片刻后:“退下吧。”
不待温宁多问,外面的管家推门进来:“小姐,这边请。”
温宁拿不准他是不是答应了,频频回头望,只可惜那道门很快关上。管家唤了个整理园子的小厮来送她出去,那小厮年纪小,表情灵动,似是对她充满好奇,几次张嘴都没把想说的话问出口。
“小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主子别院从不见女子,小姐还是头一个来的,往后有吩咐您开口就成。”
温宁自嘲地摇了摇头,戴上帷帽离开了。
自然是死过了,所以想活着,哪怕明知讨人嫌也要舍弃脸面来纠缠。不论如何,今日能见到他就好。
温宁回家时太阳西斜,她踩着夕阳回到家,不出意外被母亲询问了好一阵,尤其是她新换的衣裙竟沾上了灰尘,她只得说自己路上不专心被撞倒了,挨了几句训才算应付过去,只是心里还是不踏实。
却说那个被抓到杜家的罪臣之女名唤曦月,虽经困苦生活折磨但生得花容月貌,本是被杜家下人押着从后门进来的,却不想正巧撞上欲溜出去玩耍的杜公子,不论下人如何解释说这女子身上有重大罪过,已然欲念冲头的杜公子头一歪,示意身后的小厮:“今儿爷不出去了,送房里去。”
天幕暗下来,温宁陪父母用完晚饭和兄长相伴回自己院子,风吹拂下,她以玩笑般将自己心里的困惑问出来。
“哥,你说明明只有两人知道的事,一人身份高贵定不屑这般作为,另一人也口风紧,怎么会被旁人知晓呢?”
温霖只当是女孩子间的小别扭,答得也随意:“兴许是好听闲话的鬼传出去的。”
温宁嘟嘴不满地捶了他一下:“说正事儿呢。”
温霖沉吟一阵,严肃道:“身份尊贵可不代表为人好,只要她想不必亲自动嘴皮子,自有人帮她做。”
温宁从离开裴府别苑积蓄在心底的不安终于找到了。
想让杜家找到她的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佬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