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闪回到一周前。

谁能想到，就在一周前，眼前这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孩依然对未来对人生充满了无限的憧憬与遐想。

彼时的任茗刚刚拿到地上城的最终试通知，整个人踌躇满志。在那时的她眼里，花是红的，草是绿的，连地下城全息街景因为年久失修偶尔产生的掉帧跳帧都像是一个个快乐的音符，整个世界都是那么的鲜活可爱。

她踩过垃圾，跳过积水，如一只在林间跳跃的小鹿般脚步轻快地蹿进老麦克的义体店，笑容满面地请他为自己换上父亲留下的义眼。

大概是许久没见过如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老麦克转动着他那嘎吱作响的机械义眼定定看了她半晌，这才缓缓伸出沾满油污的双手从她手中接过了装义眼的匣子。

义眼一入手，老麦克那双闪烁精光的眼眸便是一滞，他抬头盯着眼前的女孩，面露诧异。

“这是老型号义眼，使用寿命二十年以上，核心处理器竟然是女娲，搭载XG通信网络，轩辕操作系统，老掉牙的古董了。小姑娘，这是你从哪里搞来的东西？”

老麦克的诧异丝毫没有影响任茗的好心情，她笑着解释：“这是我父亲留下的义眼。”

老麦克皱眉，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可思议：“你确定要把这东西换上？十年前姬氏破产之后，XG通信网络就已经被全线关闭了，哪怕换上，你也只能使用这只义眼的本地功能。”

没想到任茗却重重点了点头，笑道：“我确定，一周后，我要去地上城参加家政人员招考。”

“去地上城？你进入最终试了？”老麦克兴奋地一拍柜台，“好样的，小姑娘！”

他将任茗的义眼放回匣子，热情地介绍起自己店里的产品：“我这里有摩根家最新型号的义眼，墨丘利处理器，搭载全球通用的AG通信网络。只要你能成功飞升，这东西就免费送给你。就算没通过也没关系，二十年分期付款。”

地下城百姓将考试通过，获得地上城居留权称为飞升，某种意义上来说，打破城界从地下城走上地上城，跟修真界飞升上界一样困难。

任茗慌忙连连摇头，拒绝道：“不，不需要，我用我父亲的这只就好。我不需要义眼拥有任何功能，换上义眼只是为了保平安。”

见她拒绝，老麦克收起脸上的热情，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你的选择是对的。如果不进行机械化改造，万一被地上城的那帮智械疯子当成人类沙文主义者，说不定会被绑到火刑柱上活活烧死。”

地下城太穷了，穷到不可能支撑起像地上城那样的全民机械化改造。除了老麦克这样的机械爱好者，很少会有人选择在自己身体上动刀子。

除了机械爱好者，也就只有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去地上城的人有这需求。这批人也分两类，一类是满怀仇恨的反抗组织成员，这样的人想要进行的改造自然不是老麦克这样的街边小店能完成的。

另一类便是眼前少女这般的考生，在弥漫着读书无用论的地下城，这样的考生已经越来越少了。虽然凤毛麟角，但因为怀揣着未来在地上城大展拳脚的希望，大都很愿意在机械化改造上砸钱。

刚刚听说眼前的女孩是考生时，老麦克还以为有大生意上门了，确定对方只需要换上自带的义眼后，顿时意兴阑珊。简单的义眼更换根本赚不了几个钱，也就比给那帮臭烘烘的老爷们修机械臂好那么一点。

老麦克收起脸上的笑容，懒洋洋地出示了收款码。

“诚惠五千六百点，全额支付，还是分期？”

“怎么涨价了？”

对方的功课做得很足，甚至还知道这种小手术的市场价。

老麦克连忙解释：“我的价格是跟着通胀率走的，小本生意，概不还价。”

少女咬了咬嘴唇，弱弱问他：“我只有五千五，能等我十分钟吗？”

这下轮到老麦克震惊了：“十分钟？还差一百点，你准备去第十八层？你一个小姑娘，不用这么拼命。”

这里是地下城，一无所长的普通人唯一能够获取信用点的方式便是接入神经元矩阵，出租自己的大脑。

神经元矩阵是量子计算机的核心，除了浸泡于核心池中的数十万人脑，还需要大量的冗余神经元接入，用以分摊外围的数据压力。理论上，任何人都可以随时随地通过接入神经元矩阵赚取信用点。

然而，用使用电脑的方式使用人脑，其痛苦程度可想而知，如果不是被逼到了极限，很少有人愿意用这种方式赚钱。基本上会这么干的都是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地下城底层。

地上城的那帮科学家也不是没想过用AI代替人脑，可惜，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所有的实验均以失败告终。

老麦克曾经一度怀疑，量子计算机的诞生正是地下人没有彻底消亡的原因。

神经元矩阵的接入是有深度的，从一到十八层，数字越大，承受的数据压力越大，据说，十八层已经无限接近于核心池中人脑承受的压力，被参加过神经接入的地下人戏称为十八层地狱。

“不是说，一到十八层对大脑的伤害是等值的吗？唯一的区别仅仅只是肉哦体的痛苦程度。既然如此，增加一点深度，节约一点时间难道不好吗？”

面前的少女一脸乐观，老麦克却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他早已过了官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的年龄，天知道十八层的数据压力会对人脑产生怎样的损伤。如果真的没有损伤，那些浸泡在核心池中的人脑大概也就不会有十年的极限保存期了。

“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明天再来也没问题。”面前少女稚嫩的面容难得地让他起了一点恻隐之心。

没想到对方却不领情：“不必了，老板，我需要借用一下你的椅子。”

老麦克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为她拉来了一张舒服的躺椅。

老麦克年少无知时也曾因为好奇接入过神经元矩阵，知道十八层地狱的痛苦程度，他甚至在少女闭上眼睛的瞬间便召来了家政机器人，随时准备迎接少女的断线退出。

令他没想到的是，躺椅上的少女虽然牙关紧咬，表情狰狞，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紧绷着，像极了一张随时会崩断的弓，然而却丝毫没有半点要退出的意思。

短短十分钟时间，老麦克眼睁睁看着少女额头沁出的汗水从细细密密的一层汇成一条溪流不停淌进头发里，少女那头浓密的黑发竟然没过多久便被彻底打湿了，犹如刚刚在水中洗过一般。

惹得他心中阵阵惊叹。

难怪能通过地上城万里挑一的考试，有这样的决心与毅力，这样的孩子什么事情不能干成？

直到十分钟倒计时结束，少女才睁开眼睛，哇地一声吐在了老麦克事先准备好的呕吐袋里。

“呕呕——”

呕吐结束，刚刚进门时神采奕奕的少女已经成了一条脱水的鱼。扣完款，接过老麦克递过去的水一口喝干，缓了半天才点头示意老麦克可以开始手术。

如果是其他手术，她此时此刻的状态显然不太合适。但更换机械义体的神经接驳手术却是个例外。只有少数像老麦克这样的资深机械爱好者才知道，在手术前激活脑神经能够极大地提升机械义体与人体的契合度。

不少资深的义体使用者甚至会在更换义体之前，故意接入神经元矩阵高层。十分钟是神经激活的最低有效时间，也曾有无数人信誓旦旦地试图挑战地狱十八层，可惜无一例外均以失败告终。

面前的少女显然不可能知道这个秘密，却在阴差阳错间为了区区一百信用点，完成了无数神经坚韧的糙老爷们一辈子也没能完成的创举。

老麦克心中百感交集，手上的动作越发精细用心，作为一个狂热的机械爱好者，他真的很想知道地狱十八层造就的机械契合度到底是什么模样。人家小姑娘已经走出了最为艰难的一步，如果因为他的手术水平拖了后腿，他简直百死莫赎。

激动的心，颤抖的……不能颤抖！

老麦克狠狠拍了拍自己的手，调整呼吸，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终于顺利完成了他从业以来最为完美的一次神经接驳手术。

“轩辕系统，竭诚为您服务。”当店铺内响起机械义体开机成功的系统提示音，老麦克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可惜了，竟然是已经停止更新的轩辕系统，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不想吓到小姑娘，老麦克以清理身上的油污为由转身离开，将剩下的一切交给了店里的智能管家。

“交易完成。鉴于您是本店的第一万名顾客，本店愿意为您刚刚安装的义眼提供无限期保修服务。”

“感谢惠顾，欢迎下次继续光临老麦克的机械义体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