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贺霆云在门外垂手站了几秒,转身去楼下洗漱。
席夏一向情绪起伏很剧烈,心意变化也很大,他对此习以为常,就连翻找到卧室门锁的备用钥匙,也变得轻车熟路。
席夏闭眼躺在床上,如同一只小猫蜷缩在一侧。
他看表,随后靠在她身侧,从背后抱住她:“明天有空吗?”
席夏掌心颤了颤,她早已力竭,既没有挣脱他的力量,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姜炎在他新开的会所订了场,可以打室内高尔夫,一起去?”
席夏失落地睁开眼,还以为他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没想到只是通知他的安排。
“……行。”她慵懒地应了一声,没再理他。
贺霆云也只是拍了拍她的肩头,关灯后,很快便陷入熟睡。
席夏睁开眼,肆无忌惮地看着贺霆云,连日出差为他冷隽的脸庞上添了些许疲惫,眼袋处尽是浓浓的黑。他入睡得很快,睡得很沉,手臂随性地搭在她的腰上。
窗外,是宛北山庄里银装素裹的湖面。房内,钟表指针已走向数字十二。
1月15日,零点。
她一个人清醒地迎来了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在这个风雪大作的夜晚。
三年前的1月15日,贺霆云带她来宛京市那天,也是这般风雪交加。从飞机冲破云层和雪花一同降落,到打在车窗上的小冰雹,席夏的眼睛就没有移开过。
“没见过?”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席夏诧异地回头。
云州飞宛京这一路,贺霆云还是头一回开口和她搭话。他并没有看她,低垂眼眸,神色慵懒散漫,手上却还在处理工作。
“对。”微哑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刺耳突兀,她下意识摸上嗓子,收了音量,“吴镇从来不下雪。”
“在宛京上学也没见过?”
席夏盯了他两秒。
她对贺霆云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去参加哥哥毕业典礼的时候。贺霆云是哥哥林江的大学室友。在短暂的接触中,他们没说过几句话,也没交换过联系方式。
她不知道他有私人飞机,也不知道他能在云州住最好的酒店。而他,居然知道她在宛京上大学?
不过,这样的人,想知道什么应该不难查到。
“也没有。”她收回目光,没再纠结他如何知晓,“听说这两年雪下得晚,每次都在放寒假后,我就赶不上。”
这样磅礴的雪景,她以往只在哥哥在雪场拍的照片里见过,今天还是第一回见到实景。
“想去滑雪吗?”
贺霆云的提问让席夏一惊,仿佛自己内心的声音被他读了出来。她正发愣,便听他补充道:“林江那么喜欢滑雪,他要是在,肯定会带你去的。”
听见哥哥的名字,席夏眼睫轻颤。
“不想,我对剧烈危险的运动不感兴趣。”她重新看向窗外,“在云州的时候,你说哥哥拜托你照顾我,只要我和你回宛京,就能答应我一个愿望,算数吗?”
贺霆云回信息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想好了?”
席夏伸出指尖,在玻璃雾气上画了个音符,“我想去找林江哥哥,想和他一起回家。”
贺霆云缓缓抬眼,见她像猫一样缩在车窗边,长臂一伸,揪着她的领子往后拽了拽:“脸别贴玻璃,凉。”
席夏重心没稳,向后倒在贺霆云坚硬的肩上。
她怔怔地眨眼。目之所及,是一张不近人情的冷淡脸庞。薄唇抿起凛冽的弧线很近,是近到他稍稍侧脸就能挨到她鼻尖的距离。
“换一个。”
贺霆云没有推开她,只是看向窗外:“我不和阎王爷做生意。”
席夏听见自己心脏重重砸了几下。她恍惚地开口,喉咙发涩:“连你也觉得他……是吗?”
贺霆云不语。
“那我没有愿望了。”席夏抬手捂住眼睛,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眼泪。
平稳行驶的车恰在此时停了下来。
窗外是天河集团的高耸大楼。
“没有就慢慢想。”
贺霆云收起手机,掌根轻推着她坐正:“别想着退学,也别再离家出走。林江就算还活着,肯定也不想看到你这样自暴自弃。”
席夏低眉,肩头的温热似乎只是短暂地停留,而她又重新被寒意包裹。
离家,出走?她轻声咀嚼着这四个字,脑海里闪过那个女人狰狞疯狂地要拽着她同归于尽的表情。
“放心吧,不会了。”
她低着头,胡乱揉了揉眼睛,轻轻扶上高领毛衣,被领口遮挡住的伤痕还隐隐作痛。
她以为的家人,差点毁掉她的声带。
席夏咬着后槽牙,深吸一口气,忍住哽咽的声音:“我没有家,没地方可以出走了。”
贺霆云顿了顿,瞥了一眼即将驶入地下停车场的街道,很快降下挡板,对司机道:“不用开进去了,送她去宛北山庄。”
说完,他看向她。
“那边是全宛京每年最早能看到雪的地方,以后那里就是你家。我没法帮你找回林江,只能实现半个愿望,给你一个可以回的家,可以吗?”
席夏一愣,眼睫上没擦掉的一滴眼泪就这样落在脸颊。
这样的话,她很多年前也听过一回。
她一个人在吴镇长大,直到有一天,林江和他母亲将她接到家里,对她说:
——以后这就是你家,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后来,哥哥失联了。
家,也不在了。
恍神时,贺霆云已经下了车。
他信步往天河大厦走去,步伐待着刻在骨子里的淡漠和高贵。路过她那边的车门时,略一顿步,随意地抬起手挥了挥,又转身步入风雪。
那随性的姿势和林江如出一辙,有那么一瞬间,席夏就好像……看见了哥哥在和她挥别。
她眼眶一酸,推门跳下车,朝贺霆云跑了过去,险些被出停车场的车蹭到,一个踉跄间,不管不顾抓上男人的大衣衣角。
“怎么了?”贺霆云往人行道里退了两步,任由她抓着,声音却严肃起来,“走路看车。”
席夏抬眸,声音颤抖:“以后,是多久?”
他蹙起眉,像是没懂她的问题。
“你说——以后,那里就是我家。”她仰着头,脖子上的伤痕隐隐作痛,却无暇顾及,只是重复着他的话,手上攥得更紧,“以后,到什么时候?”
生她的人,想要她死;养她的人们,都没有陪她走到“以后”的尽头。
她不敢再相信那样的承诺。
贺霆云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抬起手,手背替她挡去飞雪:“到你愿意离开的时候。”
“如果……你的另一半赶我走呢?”
贺霆云听到她的哽咽,微愣,垂眸看她。他似乎明白了她的不安,沉下目光,回答得干脆冷淡:“那种人目前不存在。”
说罢,挡雪的手轻轻拍上她的脑袋。
“你安心住着,我答应不会有任何伤害到你的言论出现。至于另一半,我会等到你想去组建自己家庭后,再计划这件事。”
“所以你还是在哄骗我。”席夏攥着贺霆云的衣角,越抓越紧,水光盈盈的眼瞳轻轻颤动,“那根本不是家。”
即使有林江的嘱托,贺霆云的住所也永远无法成为她的“家”。他会有自己的伴侣和家庭,而她也无法再次拥有一个能够共享“以后”的家人。
贺霆云顺着她拽的力度微微躬身,半蹲在她面前:“那你说,这个愿望应该怎么实现?”
很难说当时是不是被冷风吹傻了脑子,席夏想了想,竟然书包里拿出自己的证件,递给他:“……和我成为真正的家人,可以吗?”
贺霆云平静而冷淡的表情在那一刻似乎有些裂开,眼里是她看不明白的深邃无言。
男人和女人,他们成为一家人的方式,只有那一个。
“……你才大二,小小年纪,别想这些。”
“够的,合法婚龄。”她小声,“我上学晚,你自己看。”
“我不看,等你毕业再说。”
“你现在就考虑,答应我或者拒绝我。”
“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别这么草率。”
贺霆云想把袖子从她手中抽出来,没成功。瘦瘦小小的手掌心,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气,指尖隔着外衣,似乎都要陷进他的皮肉之下。
“这就是我的愿望,你说过要帮我实现的!”
她满是哭腔地攥着他,好像攥着林江即将远去的灵魂:“我只想要一个属于我的家人……林江哥哥说话不算数,你也是吗?”
贺霆云沉默了。
许久,他擦掉她的眼泪,拉着她回车上,给司机放了假。
开车前,他手搭在方向盘上:“你是成年人,能独立做决定,别让自己后悔。”
“我不后悔。”
少女明亮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不后悔。
席夏在黑暗中撑起身,低头看着已经熟睡的贺霆云,擦去眼角的一点湿润。
三年前的她太脆弱,太单薄,无法接受林江亡故的消息,被无数次丢弃的恐惧缠绕,被失去兄长的孤独和不安笼罩,对“家”的意象生出了入魔的执念。
贺霆云就是救命稻草,她抓着他说了没头没脑的话。
万事尽在掌控的贺霆云,正儿八经地回应着她儿戏般的胡话,甚至踩着油门当天就陪她去了民政局,又亲自开车把她送回家,无奈地把自己那本证递给她:“现在你能安心了吗?”
没有爱,没有利益关系。
贺霆云眉眼间有些冷淡,却是那个寒冬里唯一的暖。
他分明可以冷声打碎她最后的屏障,可以看着她恐惧痛苦,可以义正严辞地干脆拒绝她——可是他都没有。
为了她“的无理愿望,一步步退让,好言好语敷衍应付着发疯的她,甚至一眨眼就把自己也搭上了。
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不爱上?他把她从云州的濒死绝境中带到宛京,把她从被困住的时间里带出来,因为他,她才得以向前看。
所以她不后悔。
之前不后悔那样步步紧逼地“威胁”他,后来也没有后悔会喜欢他。
席夏安静地看着他的领口,那里的气息已经洗去,被沐浴露的香气所取代,但气味的记忆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至于另一半,我会等你找到心仪对象,去组建自己家庭后,再计划这件事。
他已经开始计划,并且不想等待了吗?不然怎么会毫不遮掩身上的香气?她是不是也该……看懂他的意图,到此为止了?
她掌心向下,指尖顺着贺霆云的下颌线往下,熟睡的男人喉咙微微一颤。
席夏在他喉结上轻轻画了一个叉。
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她轻手轻脚地移开他的长臂,钻出被窝,拿起床头的抓夹把长发盘起,光脚往顶楼走去,边走边拨通了江莱的电话。
“夏夏!”江莱是夜猫子,但她很少见到这个点席夏给她打电话,“你怎么这个点还没睡?”
席夏苦笑,嘴上露出一抹淡淡的讥讽:“这不是趁老公睡觉和你偷情吗?刺激吗?”
轻飘飘的玩笑话,脑海里全是那挥之不去的香气。
“……你知道我曾经差点成为你嫂子吧?有时候真的很想替林江揍你。”江莱嘴上这么说,心却软了几分。
自从席夏和贺霆云领证后,她已经很久没听到席夏能这样自然地和她开玩笑了。
“说真的,贺霆云是不是不想让你工作啊?为什么每次你和我打电话都偷偷摸摸的?”
“那倒没有,我做什么他都不管。”
席夏说着走到顶楼的房间,关上门。
“改编的事情我真的做不了,哥哥的编曲个人色彩很强,就算是我来改也未必效果好。你帮我问问剧组,可以接受我重写一首吗?”
“真的吗?”
江莱颇为意外,她想了想,语重心长道:“夏夏,虽然我之前说过,这次机会很重要,但无论如何,都没有你的健康重要。”
失去林江,她自己都花了很久才走出来。何况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席夏?
席夏写不出歌,多半是心中仍有压力。只是江莱不确定,这三年困住席夏的,究竟是林江的离开,还是贺霆云的存在。
“实在不舒服,就不要勉强自己。你还很年轻,路长着呢。”
“我知道。”
席夏打开电脑戴上耳机,垂下眼睛,手上无意识地动着。沉默半晌,她深吸一口气:“之前你说的医生,帮我约见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