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俞慎思和高暖一个练字一刺绣,高昭那边也已经到了何家。
何家门前一片缟素,里面哭声阵阵,高昭触景生情,眼眶泛酸,他忙擦去溢出的泪水。
高明春知他是个孝顺孩子,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几句,带他进去。
何家的人都认识高明春,在高明春和高昭祭拜过何母后,便与何老板说明此来用意。
何老板看向高明春身边十来岁的孩子,刚刚祭拜自己亡母,举止有礼有节确实像个读书人,面上还是露出疑问。
高明春明白其意,道:“我们高家今年祭祖的祭文都是他写的,别看他年纪小却已经是童生,而且……”他叹了口气,“也刚遭此一难。”
此话一出,何老板便见到孩子眼眶一红,泪水涟涟。原来是同命相连。
如今他忙着亡母葬礼,也没精力去找其他人。高明春与他都在乡集上经营,认识几十年,对方的为人品行还信得过,推荐的人应该不会差。便让自己的长子去安排。
高昭和高明春随着何大郎来到临时接待客人的棚子里,何大郎让人取来笔墨纸砚,亲自给高昭铺纸研墨,和高昭说自己祖母的事。
这里面很多事在来的路上高明春已经和他说过。
何母本是普普通通的庄稼女儿,嫁到何家孕育三子二女,不幸丈夫早逝,自己一个人将五个孩子抚养长大。因为家境贫寒,吃了不少苦。何老板是长子,十几岁就跟着别人学杀猪,学成后先是给人杀猪,后来自己养猪杀猪。日子刚好点,何妻病逝,两个孩子交给何母抚养,现在孙辈都长大成人何母却去了,没享一天福。
高昭抬头望向灵堂,想到长眠的母亲,又何尝不是如此劳苦一生,最后还被枕边人戕害。他泪如泉涌,提笔蘸墨,越写越想自己母亲,一边抹泪一边写,越写越悲,以至于到后面字迹都跟着颤抖,泪洒祭文。
当最后落笔,高昭终是忍不住伏案抱头痛哭。
旁边几人皆动容落泪,高明春看着面前可怜孩子,上前抱着他劝慰。
高昭泣不成声,许久才平静下来。
何大郎将祭文拿给父亲,何老板认不得多少字,让儿子念给他听。听到“为人舂米以养儿”,不由老泪纵横;当听到“子欲养而母不待”时,年过四旬的杀猪汉子崩溃大哭,几乎晕厥,灵堂内的哭声也随之震响。
高昭从何家离开后,坐在巷口吹了许久冷风才抑制心中的悲痛。
高明春看他这般模样,回想那篇祭文,字字泣血,不禁为自己早晨生出拿这孩子送人情的想法而内疚,坐下来搂着高昭安慰。
高昭咽下泪水,低哑道:“多谢大伯,我没事,您回铺子忙吧,我自己回去就成。”
高明春不放心,坚持送他回村。
在家中的高暖和俞慎思并不知道高昭在何家情绪失控,看到高昭回来时双眼泛红,也猜个大概。
高昭不想大姐难过,将肩上东西放下,挤出一个笑脸,“何老板见我祭文写得好,给了我足足五百文。今日不开集,很多铺子都关着,我只买了米和盐。”然后从怀里取出剩下的钱递给高暖。
钱用绳子串起来很重一串,大概三百四五十文。高暖又看了眼高昭买的米,少说有两斗,得一百好几十文,盐巴没多少钱,三者加起来差不多五百文,全都带回来了。
她带着教育口吻对弟弟说:“明春伯帮了我们大忙,你应该拿一部分谢明春伯才是。”而且这么重的米,从乡集上回来五六里地,又是雪泥路又是山路,自己弟弟肯定背不下来,定是明春伯帮忙背回来。
高昭道:“我自知晓这道理,是明春伯不收,我便想后日开集了,买些东西送过去答谢。”
听弟弟这么说,高暖才安心。后日是年前最后一个集,她们也应该备点年货。等下个集要年后正月十五了,只有米盐是撑不过去的。
高暖提着米袋和盐巴准备煮粥,被忽略的俞慎思终于被关注到。
高昭抱起昂头眨巴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幼弟,笑道:“旸儿,大哥给你带好吃的。”从怀里掏出掌心大小的枣糕塞到俞慎思手里。
拿到手上就嗅到枣泥的香甜,里面还掺杂着碾碎的核桃仁、杏仁等好几样,在乡下算是稀罕东西,应该不便宜。
俞慎思可舍不得独享,他掰一小块自己先尝了尝。醒来后嘴里一直没味,这会儿尝到甜味,心情也跟着好一些。他又掰了一块塞到高昭口中,剩下的递给正在淘米的高暖。
高暖说自己不喜欢吃。都是孩子,谁会不喜欢吃好吃的零嘴儿呢?不过是又想省给他吃罢了。在他再三央求下高暖才肯吃。
俞慎思和高昭说今日他学识字的事,“大姐夸旸儿学得好。”
“真的?”高昭激动地捏了下弟弟小脸蛋。
高暖也为幼弟高兴,对高昭道:“旸儿学字可快了,明年春日里《千字文》就能全记下了。”
高昭高兴之余,想到开春幼弟就四岁了,该开蒙了,但给夫子的束脩、学钱、节礼他们一样都拿不出来,可书是万万不能不读的。他揉了下幼弟的脑袋,“以后大哥教你读书识字。”
俞慎思就等他这句话。
开蒙所学的浅显,《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等,对于已经考取童生的高昭来说,教个蒙童绰绰有余。何况他这个“蒙童”也没有那么蒙那么童。
不多会儿瓦罐飘出米香,俞慎思肚里的馋虫又叫了起来。
高暖这次煮的粥不再是以前清汤寡水,稠度能立住小木勺。姐弟三人一个月来第一吃了顿饱饭,虽然只是撒了盐巴的米粥,却不是向人讨来,而是自己凭本事挣来的,吃得开心又满足,感觉今后的日子也更有盼头。
饭后姐弟三人坐在门前晒太阳,高暖取过绣棚接着上午的绣,高昭将弟弟搂在怀中,带着他温习上午学的八个字。
俞慎思为免被姐弟二人误会他天资过人,寄予太大期望,故意认错一个字,只写出来三个笔画简单的字。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是最戳心的。他前世是理科生,这辈子做“文科生”不知道能攀登到什么高度,他不能让他们期望太高。依高暖对幼弟的疼爱,若如今表现太聪慧,以后没有大的成就,她必会自责是自己没提供好的条件,耽误他前程。若是现在表现普通,让高暖看到他一点点进步,每一步都有惊喜,她反而欣慰。
饶是故意出错,这样的结果依旧让姐弟二人吃惊,夸他聪明,读书大有指望。
他想这个年龄段表现出这个接受度差不多了,万不能冒进。
他是这么想的,高昭却比他贪心,又教他后面八字“日月盈仄,辰宿列张”,教一个字给他解说一个,学识扎实,童生名副其实。
俞慎思也不辜负他一片热心,乖乖跟着他学。高昭见他字写得丑,不责备不心急,拿着他的手耐着心一笔一画教他写。
这两日天气好,屋里的火也灭了。俞慎思吃饱睡足就晒太阳,感觉身体好了许多,至少练字的时候手有些力道。午后隔壁四奶奶的小孙子拿着小木马跑过来找他玩。
他玩的时候,高暖忙着手上的刺绣,两日来有空就绣,一幅“喜鹊枝头”绣得七八成了。高昭则拿着树枝在地上默写“四书”中生疏的内容。
石头乡开集这天,俞慎思兴冲冲起个大早,又是抱树枝,又是烧火,吃饭的时候分发小木勺,表现出自己身体好了,“很能干”的样子。
在高暖和高昭准备去赶集时,他以此央求二人带着他,再三保证听话不乱跑。高暖和高昭方知幼弟一早殷勤是为这个。
今日天暖没风,他们也不忍心丢下幼弟一人,大不了路上他们姐弟轮流背着幼弟,也好过让他一人在家伤心,答应带他出门。
俞慎思高兴地立即跑冲出小院子,怕他们后悔似的。
刚出村子就碰上桂婶等几家人准备去乡里赶集。相互打了招呼后,推着独轮木板车的根叔好心道:“小幺儿,到车上来,叔推你。”
根叔是桂婶的丈夫,和桂婶能说会道不同,根叔略显得木讷憨厚些。
车上还坐着两人的儿子虎头。
雪路不好走,俞慎思也不客气。
刚坐上车,桂婶便问高昭前日去给何老板写祭文的事。
前日高明春回到家,碰巧村上几个妇人和自己媳妇在闲话,媳妇问了句结果,引得其他妇人好奇追问。几个妇人回到家后又和家人说起。
高家村就三十来户人家,他们姐弟又是村里的“另类”,很快大半个村的人都知道了。
高暖道:“这事多亏春伯帮忙,我们姐弟才能吃一顿饱饭,今天就是到集上买点东西去道谢的。这段时间各位叔婶也帮了我们不少,我们姐弟还不知怎么谢呢!若是以后叔婶有用得着我们姐弟,只管过来递个话。”
几位叔婶听这话心里头暖洋洋,这姐弟知恩图报,不像他们那个爹。
桂婶也客气笑道:“就一口吃的,哪值得你还记在心里。”
“婶子不计较是婶子心善,我们不能不记着。”
几个长辈心中感叹,多懂事的丫头小子,高明进的兄弟怎么狠得下心丢在这不闻不问。待正月初一他们回来祭祖,看他们怎么和祖宗说。
高暖走到桂婶身边和她说绣品的事。她手上的这幅绣品今日回来差不多能绣出来。马上过年桂婶也不朝县里去,要上元节后才能到县城换钱,这段时间不能白白浪费了。
她手里的钱也只够买点吃食,没有余钱买绢绸针线,还是要向桂婶借。
桂婶笑呵呵说:“那怎么不成,我那儿还有不少料子,放着也不生钱,你得空过来拿,别跟婶子见外。”
“多谢婶子,我就不客气了。”
一路上闲话很快就到了集上,几家各自去买所需,约好街南头碰面。
石头乡的集市不大,总共就东西、南北两条街,形成十字形。东西街主要卖吃的,南北街则是卖用的多。
年前最后一个集,人较往常多得多,人挤着人。每年这个时候最容易丢孩子,有的是自己走丢的,有的则是叫拍花子给拐走的。熙熙攘攘人群,被拐了多半找不回来。高暖和高昭一人一边紧紧抓着幼弟的手,生怕一个脱手人不见了。
俞慎思没想到这层,他正在打量街边地摊上各种各样东西,有些他没有见过,不时询问高暖姐弟。半条街下来,对这个时代物产,至少对现在生活的这个地方农作物有了初步了解。这是关在家里学不来的东西。
这时他隐隐听到嘈杂的人群中有人喊高暖,他个头矮什么也瞧不见。
高暖和高昭也听见了,四周没有瞧见熟悉的人,那个呼喊声也没了。
“大概同名吧。”高暖道。
穿过大半条街,姐弟三人挤进一家酱料铺子,买了些酱料、腌菜、油。然后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沿街买东西。先是买了冬笋、白菜当季的新鲜菜。考虑到幼弟的身体需要补一补,高暖又买了二十颗鸡蛋和一升黄豆,然后买了几样干菜,最后去肉摊买了一条腊肉。
从四奶奶家借来的竹篮装得满满当当,怀中的钱却花得差不多了,只剩五十多文。这是他们姐弟接下来大半个月的伙食。
每一样都不多,但是加起来却不轻,姐弟二人用一根树棍抬着。俞慎思帮不了什么大忙,从上面拿了一把干菜抱着,虽然只有一斤左右重,也算出了一份力。
高暖心疼,想让他放下,忽而想起母亲曾教育前面两位弟弟,男孩儿将来要娶妻生子当家做主的,从小就要学会有担当。幼弟这么小就知道分担,干菜也不重,便由着他。
姐弟三人买东西没有拖拉,最先到了街南头,不一会儿村中的翠婶和儿媳过来,一个挎着小篮子,一个背着竹篓,里面都装满东西。
接着其他的村人陆陆续续回来,最后回来的是推车的桂婶一家,车上还有大半的位置空着,几位东西重的、多的便放在车上,帮忙推着。
根叔让高暖姐弟也将篮子放上去,高暖见没什么地方,便笑着婉拒,“这点东西抬着不累,只是要麻烦根叔让小弟坐一程。”
那点地方也只够一个小娃娃坐着,根叔便将俞慎思抱上车。
回去路上翠婶说起自己买红纸请人写对联的事,“两副对联红纸加请人写,小二十文,我都能买一斤多肉了。陈秀才那里是一年比一年高。”
“可不是嘛!”王婶跟着附和吐槽,“春里我家娶儿媳,请他写的两副对子收了六十文。听说现在进他私塾,束脩、学钱都多了,前几天大胜家去送年节礼,陈秀才话里话外嫌少呢!”
“咱们乡里若是能再出个秀才,他也不敢如此硬气。”
“可不是。”几个人好似忽然想到什么,不约而同地望向路边抬棍子的高昭。这么小就考中童生,过几年肯定能考个秀才,到时候孝期也过了,也能给村里人写门对子、喜帖、寿联这些。村里人之前那么帮他们姐弟,又给吃又给钱,他总不会多拿村里人的钱。隐隐都有期待。
桂婶看了眼车上的两个娃娃,心思转了几圈,笑着问俞慎思:“幺儿,听苗娃说你们昨日跟你大哥学识字了,是不是啊?”
苗娃是四奶奶的小孙儿,昨日过来找他玩的时候,高昭正带他温习上午学的东西,顺便教苗娃认几个字。
她一开口,俞慎思知道她什么打算。高昭得空偶尔教一教邻居孩子读书识字没什么。前段时间村里人帮他们姐弟太多,理应回报,可若是长时间无偿教就不妥了。
他高兴点了点头,“是啊,苗哥哥还拿了年糕让大哥烤呢,可好吃了,四奶奶也夸大哥烤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