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月淡星疏。琉璃八角风灯散延至院落深处,笼着四方清寂,为大步离去的人照亮脚下的路。
“王妃。”守在门外的梨云和绿衣看到无霜跑出来,玲珑双足不着袜履。绿衣跑回屋里找绣鞋,而梨云无甚表情,抱臂看着无霜追人影而去。
宣楚之步子快,无霜追上的时候,他已行至吟清风院门,前脚就要迈过门槛,听到身后脚步声混合着短促喘息,他停下脚步侧首回望。
追上来的无霜见他停下,直接扑过去抱住这道挺拔的背影,她的脸贴在宣楚之脊背上,那双眸子在夜色里格外得亮。
这些时日的不安、猜疑,种种患得患失的情绪,皆在扑过去抱住心爱之人的刹那,被平复,唯有空荡荡的心愈发的空,她需要不断收紧手臂,把人抱紧,才得几分自我安慰。
“夫君,你是不是并不在意我。”无霜咬着娇嫩的下唇,实在委屈。她感受不到他的爱意,他的疏离实在明显。
宣楚之站着没有动,隔着彼此的衣料,他的后背可以清晰感知身后人跳动的心脏,充满着生机和勇气。
他强压凌乱心绪,挤出一丝清明,轻叹一口气,温和平淡得说:“是我这些时日总忙于它,对你有所轻视,才令你胡乱猜测。父皇圣体已无恙,三日后中秋赏月宴,你随我回宫。”
宣楚之并未直接回应无霜的话,可这样的话无霜很受用。
他在向自己解释。他愿意给自己解释他忽略自己的缘由,无霜那颗空荡荡的心立刻就被浓稠的爱意灌满。
至于这份爱意,是旁人给她的,还是她自己凭只言片语滋生,彼时的她,没来得及考究。
盛秋八月,赏花拜月。
无霜不喜欢去皇宫,但中秋宴她是愿意去的。每年的中秋宴,只要熬过后宫里被宛夫人和一众贵女审视的目光,她就可以和夫君一起去逛玉京城最热闹的夜市,像所有普通夫妻一样。
玉京城是一座城中城 。
最外圈被民间戏称大玉京,住着各种三教九流,也是治安最混乱的地方,赌场、妓院都设于此。
中间一圈是小玉京,住着三品以下的官员、和生意做到一定规模的商贾。
再往中心,是皇城。皇族宗室、三品以上高官、和云海十六州高门在玉京的府邸,都在这里,是皇权最集中的所在。
皇城里红墙高伫,碧瓦层峦巍峨,高高翘起的飞檐上坐着一排瑞兽,在圆月下画成轮廓清晰的剪影。最威严、最尊贵的宫宇,是皇宫,是逐权者厮杀的无声疆场,是寒窗学子磨穿砚台也要到的地方。
洬阳王府的马车离开湖心小筑,沿着小岛延伸到岸的唯一白玉平桥疾驰。赶车的是安福,另一边车辕上坐着抱臂冷脸的梨云。
马车里,无霜穿着繁琐宫装,沉甸甸的钗饰压得她左右扭动脖子。
她在同宣楚之商量,“夫君,可不可以提前……”
“不可以。”宣楚之拒绝,又耐心道:“今夜是父皇圣体痊愈后首次设宴,规格较之往年更盛,也稍有不同。”
因为人多,这次圣上和皇子、朝臣在泰安殿摆宴席,而宫妃及所有女眷在御花园赏花品月,由皇后娘娘主持。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
宫门两侧,无数马车沿红墙根依次排开,马车上,画着各府图腾的黄纸灯笼点星伴月,渲染着今夜的不同。
宫门口的侍卫看清来人,拱手问安。
宣楚之稍点头,脚步未停,朝着深宫踱去。无霜跟在宣楚之身后,跑快两步追上,牵住宣楚之温凉的手,用指甲轻挠宣楚之掌心,唇角靥涡里带着黠笑。
宣楚之眉尖轻蹙,交待无霜待会儿替他向宛夫人问安。无霜撇嘴,又问:“问完安可不可以去找夫君。”
宣楚之不允。二人又同行一段路,宣楚之要往泰安殿去,而无霜要去宫妃所住的御花园,二人分别由内监和宫婢引路,朝着相反的方向去。
宣楚之脚下迈出两步,想到什么驻足侧身叮嘱,“宴席上不可胡闹。”
无霜“哦”一声,眉眼耸拉着,像是蔫了的花,依依不舍回头看,只看到宣楚之款步而去的背影越来越远。
“都说洬阳王和王妃感情深厚,如今一看,传言不虚,这三步一回头的步子,像那戏台上的崔莺莺送别张生。”
打趣的笑声传来,无霜侧首循声望去,来人锦衣华服,柳眉细目,声音温婉。
“这是鹤沧州应家的嫡少夫人,乌柠月,出身抚州乌家。”梨云在无霜身后低声说,“前年中秋宴她正好生下嫡子,去年中秋宴您正巧头疾犯了,所以未遇到过。”
梨云想了想,又补充道:“据说当年她待嫁闺中时,曾属意洬阳王,求乌老爷到圣上面前求赐婚。”
无霜一听就不乐意了,似峦黛眉稍挑了挑,睨着来人嫩声道:“那自然不是传言,夫君与我日日琴瑟和鸣。”
梨云闻言,深深垂下眼皮不再作声。王妃第一年出席中秋宴时的盛况,她不敢忘。
这是乌柠月第一次见到洬阳王妃,传闻中洬阳王从深山里带回的孤女。她原是随意打趣,要漫不经心的看山野莽林里的女子面带无措的慌乱,端一捧钟鸣鼎食养出来的端庄。
却不曾料到,原该羞红脸的事情,人家大大方方就认下了。琴瑟和鸣这四个字,更是让她胸口沉闷。
那般温润如玉、霁月清风般的人物,做夫君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呢,于床围里,不会如她嫁的人一般横冲直撞吧。
乌柠月心底酸涩,可到底是抚州乌家的嫡女,是盛名在外的美人。她端稳心神,踩着破碎月光,朝前方的女子走近。
而她心底原本最得意的优越感,在她看清女子面容的那一刻,被一击洞穿,碎成齑粉。
高门世族培养出来的美,是温婉端娴,沉闷如没有生机的湖水,在有冲击力的绝对美色面前,不堪一击,毫无招架之力。
中秋圆月皎亮,宫道上十步一灯,为这次赏月宴,奢靡如皇家,更是给宫道两旁的树上辍满夜明珠。
整个皇宫,亮如白昼。
乌柠月怔愣着,不甘得凝视着面前这张脸。在看清这张脸的霎那,皎月、明珠再无颜色,钗饰华服尽数黯淡,只有眼前人,美得华光灼灼,惊心动魄。
她不甘心,却无法从那张秾艳至极的脸上窥得分毫弱势,只得从旁得入手,问:“都传王妃身世不详,敢问王妃从哪个州来的?”
云海十六州高门贵姓,任意一家,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
无霜眨着眼睛,圆圆的眸子清凉澄澈,声音像是夜风拂过玉铎,“你连我与夫君相好都听说过,这个没听说吗?旁人都听过啊,我从山里来的。”
她转动着眸子,月光便在她眼底撑起一汪星河。
“也不远啦,就是玉京城郊那座盘云山,山脚下桃花郡。”
她来自盘云山桃花郡。兆羽询过她多次,她次次如实回答,可兆羽次次失望得说“王妃又戏弄人”。
乌柠月哑口,心中又积郁气,你恪守的礼制,人家无缚,你骄傲的出身,人家坦荡不卑。她出手打在空气里,无声无响。
而这些,无霜全不放在眼里,她正往乌柠月身后张望,远处错落人影越走越近,无霜的视线在那些人身上逐一扫过。
察觉到她在找人,乌柠月调整好心绪,开口笑问:“王妃在寻谁?”
“昭乐长公主殿下。”无霜第一次出席赏月宴,无人与她同席,是长公主宣长平朝着一众伪善的脸面一觑,笑吟吟在她身旁坐下,塞她手心一个酸溜溜的青梅子。
听到这个名字,乌柠月撑起的笑脸终于绷不住,僵了又僵,却不敢开口。宫闱内的事,妄议惹一身腥。
梨云无奈,只好凑近附耳低声解释。
奉化二十三年,也就是去年,昭乐长公主宣长平包庇前朝逆贼姚明誉,形同谋反,被赐三尺白绫。
闻言,无霜一愣,失望的转身朝着御花园方向去,走出几步,她忽而转身,冲着落后几步的乌柠月说:“我不是崔莺莺,夫君也不是张生。”说完无视乌柠月尬在原地的苍白脸色,径直往宴席去。
皇家宴席,总是无聊的,怎比得过大玉京的夜市热闹。
御花园里,宫妃、朝妇、贵女们凭着身份入席,诸人左右相对而坐,中间空出一片宽敞空地。无霜是王妃,坐在左侧第二张长案,第一张长案上坐着太子妃。
礼仪繁琐无趣,开始总要有主持宴席的尊者说几句。
无霜颇有兴致的往中间上首位置望过去,她离得近,看到皇后娘娘深邃的眼窝里,有一双琥珀色的眸子。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天玑国的一国之母,来自北离十三部落骨纥族的圣女。
百姓们都说,奉化帝是云海百年不遇的好皇帝,为了朝纲稳固,为了百姓不受战乱之苦,竟是连皇后的位置都给出去了。
自然,说完这些,是要再骂两句前朝老皇帝的昏聩庸碌。
异族皇后说得也是枯燥的场面话,不过是口音奇怪了些。无霜听一会儿,就开始惦记大玉京的夜市。
夜市可有趣多了,有牛肉酥饼、桂花汤圆,还有小白兔花灯。前年宴席结束,宣楚之带着她去给宛夫人请安,出宫的时候已经太晚,到大玉京的时候,好看的花灯已经卖完了。
无霜百无聊赖得神游,双目放空,任凭皇后话毕,一波又一波人离席到皇后跟前敬酒。
她离得近,那些敬过酒的人退开时要给后来的人让出位置,就会退到她的席案前,有人朝她颔首浅拜再离去,有人无视她径直走过。
她不介意,夫君让她不要胡闹,只得无聊得啃一口月饼,花容一僵,这月饼齁甜,一口咬得太大被腻到,端起杯盏一饮而尽,后知后觉喝的是口感辛辣的酒,呛得一阵猛咳。
咳声引来一位刚敬完酒的老夫人的目光,嫁于洬阳王三载,她少于皇家露面,未见过她的人不少。
身穿应氏锦绸的老夫人揉了揉浑浊双眼,又往无霜走两步,使劲瞧了瞧,像是终于看清楚了,爬满皱纹的脸上突然大骇,近而激动的颤巍巍道:“惠嘉皇后,您是惠嘉皇后……”
老夫人声音不大,远处的人未听到,可敬酒而来的人却是都听清楚了,原本浅笑攀谈的数人皆脸色一变,哑着口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惠嘉皇后,是前朝皇后,已故去三十多年,在场的年轻人没见过,可上了岁数的老夫人们,还活在西夏朝的时候,也在这样的节日,向那人叩拜敬酒。
无霜陡然迎上无数目光,一阵心虚,只得一只手垂在身侧,悄悄捡起被她扔掉的半块月饼,拢到宽袖里。
侯在身后的梨云不动声色戳了戳她侧腰,她肩膀一颤,捡起遗落在耳边的半句话,“夫人是说惠嘉皇后?”
她的声音清亮,这回,在场的半数人都听清了,数不清的目光齐刷刷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