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琼林

谢怀远不仅仅是进了大理寺,还是从五品大理寺正,比她这个大理寺丞还高了一级,掌覆核寺丞判决之权。

琼林宴上,她一眼便看到了他。谪仙似的人儿穿上浅绯官服,配上银鱼袋,多了几分俗世的味道,竟有些庄严的气势。

又看看自己身上的深绿官袍,腰间空荡荡的,六品官员不赐鱼袋,她心中有些不是味儿。

状元郎贺安获授礼部员外郎,和她一样深绿官袍、不挂鱼袋,拿着一杯酒朝她走来:“若非子曜为我等士子鸣冤,我们在这琼林宴上怕也不能像今日这般风光。贺某敬子曜一杯!”

韩昭连忙举杯回敬:“贺兄客气什么,都是为民请命之人,日后在大理寺也只求公平断案,兢兢业业的,反而是贺兄在礼部做事辛苦了。”

辛苦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偏偏若不是韩昭,礼部也不会一次过多了这么多的空缺出来,让他捡了个算是肥缺的主客司员外郎当当。贺安嘴角抽搐,只得苦笑,寒暄了几句便转身和其他进士说话去了。

韩昭远远看到了席位较前的宋渝,在一众绿袍青袍的新科进士当中,浅绯配袋的他也甚是养眼。

同科之中声名最盛的不外乎韩宋二人,见她走来,正在和宋渝说着话的进士们自是拉住了她又谈天说地一番。

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她才有机会取笑宋渝:“我们这一科就善言兄最受欢迎啊,看这绯服银袋多么惹人艳羡。”

宋渝无奈一笑,指了指另一边的谢遥:“愚兄就是个写写书的,哪及子曜你在大理寺的新上司。”

被他这么一笑,她看向那边的眼神便多了一丝忿色,偏偏就在这时,正在和世家子弟说着话的谢遥刚好转过头来。

他还是那副淡如春风的笑颜,坦荡的眼神反而让她不好意思了。

只见他举杯朝她缓缓走来,她心中一滞,内侍一声“陛下驾到”刚好拯救了手足无措的她。

青年天子风火而至,许是因为见到座上这么多没有家族背景而可以为己效命的新晋官员,今日特别的意气风发。

行礼之后,众人落座。皇帝朝一众老臣新贵举杯:“朕今年首开春闱,不仅得民间有才之士,更为朝堂去瘀除疤,可谓大越之幸,天下之幸!望各位勿忘初衷,为国为民。”说罢一饮而尽。

礼贤下士,一片真诚,这是前世楚桓一生奉为正道、毫不犹疑选择辅助之人。可这个人,对皇权执着,对名臣忌惮,她前世欲借恢复女儿之身、求嫁楚桓以急流勇退,他还是不肯放过她的师门力量。

明君与否,不过观点与角度不同。

酒过三巡,皇帝便“不胜酒力”退席,于百官而言,皇帝退席后终于可以自由走动,酒席这才真正开始。韩昭见贺安、宋渝等同科正在向他们这一科的“老师”谢太傅敬酒,刚欲上前,一名内侍小跑至她案前,弯下腰身高举手中盘子:“陛下有旨,赐大理寺丞韩大人宫中百花佳酿。”

托盘中果然有一只壶,精雕细琢,尽显皇家气派。内侍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席位靠前的一二甲进士和另一边的朝中重臣听得见。

韩昭连忙谢恩接过,只觉那酒壶如烙铁般的烫。皇帝这一举动,是要把本来已经锋芒毕露的她,强行放到风口浪尖上了。这是继让她去查舞弊案之后,对她的再一次试验?还是让她这个风头渐起的初生之犊,去斗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

御赐之酒,怎么也得喝完了。她便也只能捧着酒壶到左首谢太傅席上敬酒。

谢钧大约知天命之年,鬓发有些斑白,双目却依然炯炯有神,穿起一身紫袍来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在她的记忆里,他虽为谢族族长,自有不得不顾及的家族利益,行事却是光明磊落,秉持公正,就算立场不同,她对他也只有敬重。所以最后她择谢钧之子为夫,也是觉得有这样的长辈不算太差。

她走上前去,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门生敬座主一杯。”

见她从御赐壶中倒出酒来,也给足了面子,拿起酒杯和她一饮而尽,方道:“韩寺丞既尊老夫为师,就且听为师一言。我曾读你拜帖上的策论,也批改了你的试卷,经论卷上你对儒墨之道隐有不屑,时务卷上你虽字字有理,却似乎刻意藏拙;唯有诗赋卷上一首《行路难》,以及拜帖上的刑狱改革一篇,为师方看得出你大刀阔斧变革之心,比一甲中的任何一人看得更远。”

“只是,本朝立国而来,想要变革的,又何只你一个初入庙堂之人?望你明白为师判你为二甲的苦心,在大理寺好好磨练。”

谢太傅点到即止,她又何尝不明白他话中意思,正色道:“谢座主不吝赐教,门生领教。”这一世,她带着为官七年的经验而来,本也不欲在一群初出茅庐的寒门士子中鹤立鸡群;只是,她鸿鹄之志尚在,一份投到谢府的拜帖、一首诗赋、一宗雷厉风行把四位世家官员连拉下马的舞弊案,加上皇帝的推波助澜,还是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这是在忠告她,变革的时机未到,不如暂时藏拙,在大理寺好好潜伏,免做那出头之鸟。

敬过了他们这一科的“老师”,下一个要敬的便是舞弊案中已经交过手的顶头长官王征明。舞弊案最终并没有波及王家,而王征明快刀斩乱麻的处置了涉案四人,把大理寺卿一位坐得稳稳的,容逸之卖了人情,结果还是得继续做他的少卿。不过想来,他的计划,应该也是放长线钓大鱼罢。

王征明在舞弊案被她逼得有些太紧,也没有谢钧那么好说话,酒杯只碰了碰唇,意味不明的笑道:“我大理寺出了个这么厉害的大理寺丞,老夫甚是欣慰啊。”

她低下头道:“下官但求兢兢业业,公平断案。”

王征明不置可否,她也自觉无趣,只得告退。却忽然有人朝她款款走来,朗然笑道:“酒气混浊,出去走走?”

正是她从今以后在大理寺的“上级”谢遥。

韩昭挥了挥手中酒壶:“御赐之酒还没敬完,不敢离席。”

谢遥凤眼一挑,笑得灿烂:“敬了家父,敬了王大人,不敬在下么?”

这人怎地这般……无赖。韩昭叹了一口气,不过还是跟着他从侧门出了殿外。

此时夜幕初降,刚刚看得见天上一轮新月。微弱的月光打在他如玉的脸上,让她忍不住叹道:“怀远公子早年已是当世名士,但一直不曾入仕,为何现在又要掺合到朝堂这股浑水来?”

他却是答非所问:“今后你我同在大理寺做事,公子公子的太见外了,就唤我怀远可好?”

见她没有回应,又问:“不知韩寺丞表字为何?”

她只简单地答:“子曜。”却没有回应他第一个问题。

她怔怔地望着他的侧面,手中拿着酒壶一直未动,他却忽然伸过手来夺过酒壶,修长的手指不经意的扫到她攥着壶柄的五指。

心中一阵颤栗,她差点便一松手把御赐的酒壶掉到地上。谢遥却是若无其事的往自己杯中倒酒,连带把她的杯子也添满了。

“上次无礼夜闯,所说的话,皆无虚言。”他慢慢呷着,这皇家的百花酿,他好像很久没有喝过了。 “子曜可知,你当日击鼓鸣冤,唤醒了多少纸醉金迷的洛阳中人,当中也包括了我。”

这话真真假假,他的眸中却只有一片真诚,让她安心。

“我这一生活得糊糊涂涂,那日方知,有人之志,是要将这天下固有的秩序破而后立。”

这话假假真真,他说的“那日”,并不是击鼓鸣冤的那日,却是……她死去的那日。

他习惯了她的追随,习惯了她以他的道为自己的道,生于皇族的他,无论这君臣父子、士庶阶级的固有秩序是多么的无理,他只敢纠之正之,从来不敢想“破而后立”这样的话。直到她用最后一口气说出来的那番话。

他若真的志在领天下江山走回正道,便不应为一家一姓的立场所限。即使那一家是皇家,那一姓是楚姓,也如是。只是,当他明白了的时候,那个让他明白的人,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然后他莫名其妙的换了身份,回到了八年前的世界。

听见这话,怎也不会想到眼前之人真正身份的韩昭却是吓了一跳,他的父亲刚刚才对自己说过要韬光养晦,儿子怎么就把自己的心志看得这么明白,还挑得这么明白了。连忙道:“小弟哪有这么远大的志向,怀远看过的那份拜帖和诗赋也是逾越之言,令尊想必也不会希望你放在心里。”

提起那份拜帖,谢遥却立时收起朗月清风的笑脸,正色道:“既是以后一同在大理寺为官,我倒想向子曜请教那篇刑律策论中所述之事,之后也不会再提。”

见他诚恳,她也从善如流,把策论中所述的案件、漏洞、改革之法都解释了一遍,最后说出自己对法须置于人之上、而非由人以法治国的见解也说了。只是引的案例,只说是游历时道听途说得来,自是隐去了前世之事。

谢遥静静的听着,看着新月微弱的月光打在她的侧脸上,苍白的脸上此时蒙上了淡淡的金光。她的见解,可算惊世骇俗,他这才发现,这个上一世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的人,还有这许多许多的锋芒是曾经为他隐去了的。

末了,她无奈一笑道:“今日陛下赐酒,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太傅大人的意思也是要懂得藏锋,所以这些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怀远现在听过便罢了。”

放下酒杯,他的手一下子覆上了她空着的手,那只手柔柔弱弱的,他却知道,它将会翻云覆雨,而他能做的,不是一厢情愿的“保护”,而是和它一起,披荆斩棘。

“我不求子曜信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就算是身处高门之内,也有立场不受姓氏所限、和你一样渴望天下众生平等之人。”

她断断没想到谢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更没想到他竟会对一个“男子”做出这样拉拉扯扯的事,不禁眉头一皱。这个前世她权宜之计下点为夫郎的人,不会其实是个断袖吧?

似是发现了自己的动作不妥,他连忙放开了她的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韩昭叹了一口气道:“怀远从前是庙堂之外的风流名士,家族便是倚仗;只是入了庙堂,家族便是责任,你的立场也是不由己愿。令尊如是,再是志向高远的人……也如是。”

谢遥眉头一挑:“我不知这志向高远的人是谁,总之不是我就是了。”

她的脸色变了一变,疑惑道:“怀远怎么觉得我在说的是一个人?”

他立时暗道糟糕,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那个志向高远的人,谢遥是不该知道的,这个世上也没有人是应该知道的,因为他在这一世根本不存在。偷偷瞥了瞥她的脸色,却是瞬间恢复如常,似乎没有深究之意。

“我要回去啦!”韩昭拿着酒壶转过身去,想了想,还是没头没脑的说了句:“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