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县城
老远望过去,就见一面泥土混着青砖砌成的城墙,约莫有个四五米,城门大开着,有官兵在检查来往百姓的路引。
几人排着队,徐二叔难得说了两句话,他指了指城门旁边的一处。那里被官府用白土在地上画了一圈,“那是给附近村里来卖东西的地方,米油什么的都比镇上的便宜,人也多。”
“难得来一次,你要是有什么想买的,也可以在这买了。”
他补了两句,“要不是实在是太远了点,我们村也想来这卖的。”
徐辞言点点头,这就像个大型农贸市场,虽然东西卖得比别处便宜了些。但是人更多,还有好多县里的人会趁着赶集一次买了放起来。
薄利多销,算下来倒是比别的地方还赚些。
徐辞言的路引被林氏一起交给徐二叔了,官府检查过后,几人就顺顺利利地进了城。
徐鹤的大姐嫁在了县里,徐二叔他们这次过来,也是赶着中秋的节来看看女儿,顺便送些家里的东西。
进了城之后,约定好申时太阳将落的时候在城外集市处见,徐辞言就和徐二家分开了。
他今日进城,林娘子特意让他换上压箱底的衣服鞋袜。鞋底被纳得厚厚的,走起路来比草鞋舒服多了,这让徐辞言松了一口气。
真要穿那个草鞋走这么几里路,他都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强撑着走到县里。
原主在床榻上躺了许久,少有走远路的时候,原本脚底起的厚茧子都没了。前几天徐辞言穿着草鞋在村里走了一圈,回到家里脚底就被磨出了几大个血泡。
林娘子看着心疼,连忙取了草木灰给他裹了,刚才长好点。
并且,徐辞言有些好笑地想,草鞋不耐磨,走这一条石子路,估计刚到县里他就要光脚了。
以前徐辞言看书看到古代有些人走远路的时候会带鞋子还不太理解,现在倒是自己亲身体验了一会。
毕竟,光脚的可进不了城。
黄老爷家在东城,眼下不早不晚的,正赶上人家吃午饭,过去不合适。徐辞言也就没急着去,顺着街道一路走着看看。
祁县偏远贫穷,哪怕是县城里也没几条能看的路。地上黄泥堆积,好在这几日没下雨,还勉强能走。
如今的店铺都不挂招工启事,请人介绍又要花钱,想要找到工作,徐辞言就只能自己一家一家去问。
他最先进去的是一家钱庄,店面不大,没几个人,但是开在了这条街最好的位置。
徐辞言见着掌柜坐在柜子后头翻着本册子,也没靠近,不远不近地喊了一句。
“掌柜的好,你们铺子里招人吗?”
那掌柜正在看账本,闻言头也不抬,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不招。”
徐辞言点了点头,也不纠缠,转身往外走,那掌柜反倒来了兴趣,抬眼瞅他一眼。
就见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郎,身形瘦削,穿着的竹布衣衫也不是什么时兴的款式了,只是这少年腰背挺得极直,不显得死板,倒像是山坡上长的野松劲竹一般。
气质倒是非同常人。
“等等,”掌柜开口喊了一句,对上徐辞言的眼睛问,“你识字?”
“会认,也能写,还会些算学。”徐辞言点点头。
这到有点难得。
“背过四书这些了?”掌柜的又问,见徐辞言又点头之后,反倒是叹了口气,“我家除了钱庄,还有当铺的生意,你要是想来,我一个月能给你五钱银子。”
五钱银子,也就是半两。
当下祁县招账房先生的月俸大多是二钱银子,也就是300文左右,比起其他小工什么的,挣得要多很多。
这家掌柜给的这么多,徐辞言心底叹息一声,那必然是后面的条件他接受不起的。
果然,那掌柜放下账簿接着开口,“只是我家不用外人,你要是留了,就要签死契。”
徐辞言:“…………”
他沉默片刻,笑着谢过掌柜之后,就离开了。
出钱庄门的时候,徐辞言看着面前街道上铺起的黄土,心底有些复杂。
若他不是后世穿越过来的,知道南威侯府的存在,或许,对于这个时代家里穷到吃不起饭的读书人来说,给人当账房先生已经是极好的一条路子了。
县里那些给人卖苦力挣钱的汉子,一日也不过就拿十文钱罢了。
读书人值钱,就是这么个道理。
离开了钱庄之后,徐辞言又一路问了过去。大多数铺子都不招人了,或者更愿意去牙行里找。
也有一家茶楼愿意要他,只是钱给的没有前面那家钱庄的多,虽然不要求签死契,但也要日日住在店里,没有空闲。
不到绝路的时候,徐辞言还不想放弃科举这条路。
因此他也辞了茶楼的招揽,等到日头过了正中了,徐辞言就走到黄老爷家的宅子。
东城这一片住的都是祁县里的大户,眼前这座黄府更是气派。
不像普通人家那般的灰瓦泥墙,黄府的墙都是用石砖砌的,顶上盖了红瓦,有一棵石榴树从院子里露出个顶来,太阳照着十分漂亮。
徐辞言绕到角门处敲了敲门,看门的小童看他年纪小,言语颇为亲切诚恳,也没多抱怨就往里走了。
不一会,从宅子里钻出来一个圆脸杏眼,头上系着红绳的姑娘。
“小红姐姐,就是这个哥儿了。”
门童给那姑娘指了指。徐辞言把她和林氏嘴里的人对上,取出包好的绣品。
那小红姑娘二十来岁,乍一见面前立着个少年郎,狐疑地眨了眨眼,“徐家村林娘子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母。”徐辞言错开视线,不落在红姑娘的面上。
“呀,你就是徐老爷家的孩子呀!”
红姑娘见他知礼守礼,心下满意,也笑开了,“你小时候徐老爷在我家做西席,把你带上了,我还抱过你的。”
原主小的时候,这红姑娘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丫头呢,徐辞言有些好笑,把绣品包裹往前递去。
那红姑娘也不细看,对了对大致的数量,就干脆利落地取了个荷包出来数钱,交到徐辞言手上。
“诺,这是十两银子,你拿好了。”
十两?
徐辞言有些发愣,往日里林氏也来送过绣品,最多不过是一两银子。他也看过包裹里的绣品,怎么着也不会到十两来。
“姑娘,这?”徐辞言眉心一跳,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红姑娘看他面色苍白,不像是强健的样子,也有些心软,招了招徐辞言过去说话。
“你可能没见过我家老爷,我家老爷姓黄,本是祁县的知县。”
红姑娘指了指城中的官衙,压低声音说,“今年朝里新指了个知县来,我家老爷也要迁到别的地方去了。”
“再过些日子,新的知县就要到了,我们自然也该走了。”
徐辞言听得仔细,在古代的县城里,县太爷是说一不二的存在,一个县里百姓过得好不好,和这人的品行有着极大的关系。
原著小说是从徐出岫初到京城开始写起的,对于女主小时候的经历只有些侧面的描写,一个县城换了县老爷这种事,自然不会说。
徐辞言记忆里,这位黄老爷虽然没有什么大功绩,但也没有什么大错,在为官主政上属于无功无过的那一挂。
眼下新来一个官员,还不知道怎么样的。
徐辞言摇了摇头,这些事离他这个童生都算不上的泥腿子实在是太远,哪怕知道了消息,也只能防患于未然,做不了什么,倒不如脚踏实地地活在当下。
“我们两家好歹也算是有一段缘分,”红姑娘接着说,“这多出来的几两银子,就当是我家老爷赠的,也愿小公子科场顺逐,得点红衣。”
…………
离开黄家之后,徐辞言忍不住叹了口气。
工作没找到,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断掉了。
走了半日的路,他脚底的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徐辞言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向店家讨了口水,就着水啃从家带来的大饼。
今日他出来,林氏怕他饿晕在路上,特意取了点钱去买了斤面粉回来,冲着水搅成了糊糊,也不放油,就这么倒在锅上烙了。
一斤面粉总共烙了三个饼,林氏把两个大的给徐辞言带上,只给自己和女儿留了个小的。
这次徐辞言也没推辞,走这种远路,吃不饱是容易出人命的。
特别是他身体还没恢复得太好,万一一个低血糖扎下去,徐家的命运就真的彻底定死了。
没油也没糖的面饼并不算好吃,徐家没有面引子,也就是酵母,这饼也就显得格外的噎嗓子。
但是徐辞言饿透了,也觉得分外的好吃,恨不得一下全吃进肚子里去。
全靠着强大的意志力,徐辞言才勉强留下半个收好,又喝了两口水,才站起来往外走。
他进了道路对头,一早就看好的那家梁记书铺里。
说是书铺,其实也没几本书。架子上除了摆了一套四书五经和些时文集外,大多是些笔墨纸砚的东西。
书铺的掌柜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许是在店里待久了,也染上一股子墨香,倒是显得有几分雅致来。
只是徐辞言一对上那双闪着精光的眼睛,就知道这是个货真价实的商人。
见他进来,掌柜先露出三分笑来,“小公子,你是想买点什么?”
徐辞言摇了摇,指了指那套四书五经,“掌柜的,你们这招抄书的吗?”
梁掌柜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徐辞言,“你手我看看?”
这年代的读书人大多不事劳作,手也比其他农人显得细腻很多。但是长期的握笔写字,又让他们指尖处有一层薄茧。
因此,一些需要招人的铺子,就通过看手来看这人是不是真读书人,勤勉不勤勉。
原主病里养了这么久,手上倒是一点劳作留下的老茧都没有,可同样的,握笔留下的茧子也快没了。
不过,徐辞言想,他脚上日日走路磨出了厚茧子都没了,手上的却还留了层印记。原主昔日求学,也是相当的刻苦了。
梁掌柜握着他的手看了看,也没露出中意不中意的颜色来,只是指了指一旁的笔墨,“写两个字来瞧瞧。”
徐辞言依言写了,他上辈子就会写书法,眼下肌肉记忆也还在,虽然劲力不足,一手字不说是漂亮,但也不丑。
“我刚刚见你从那宅子里出来,你是黄家的亲戚?”梁掌柜捧着纸看了看,总算松了眉头,指着黄府问。
徐辞言心底叹服,这店和黄府不算正对着,若不用心,绝对看不见角门那的动静。
果然能在县学旁边开书铺子,牢牢占据最佳位置的人,都有自己的两分门路。
“不是,我是徐家村里的。”
徐辞言顺着梁掌柜的话答,见人踌躇着不说话,主动开口,“明年二月里就是童试了,想来今年年底买四书的人会多些。”
“我见您铺子里只摆了一套的,抄书的时候也不必给我,这样,哪怕我抄的不好,您也只是损失了一点纸墨。”
嗯?
梁掌柜来了兴致,说实话,眼下府城那边早就不雇人抄书了,全靠印刷。
只是祁县人少地偏,都没几个读书人的,从那边印了拉过来不值当,还不如找人抄书。
只是这抄书吧……向来怕的就是遇到些心术不正的,虽然人他们有办法捏住,但那书没了毁了,可就麻烦了。
“你这意思是,你背得?”梁掌柜盯着徐辞言,突然开口考校,“是故君子先慎乎德,后面是什么? ”
感恩勤勉努力的原主和前几日努力复习的自己,徐辞言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好在他提前预料到这种情况,早早做了准备。
徐辞言脱口而出,“ 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 ”
这几句话出自《大学》一书,朱家向来认为这是句讲国君治国要有明德,只是单挑这句话来看,也有些警醒世人要注重个人德行轻钱财的意思。
梁掌柜特意问了这一句,除了考校他学问以外,怕是也有警醒他的意思。
“背得倒是不错。”
又考了几句,见徐辞言答上来了,梁掌柜点了点头,转身去柜子里取了一打纸张,连带着一小块墨来。
他看了看徐辞言浑身的衣着打扮,顿了顿,又再加了一支笔一方砚台,统共包好了递给徐辞言。
“过几日就是中秋了,常有些人送节礼的时候会加上几本书,这些纸笔都给你,你就把四书抄抄。”
“只是我要得急,”梁掌柜又补了一句,“到中秋的时候,你少说得给我抄两本来,若是不行,也先紧着《论语》。”
孔圣人的名头实在是太响,因此,在节礼往来里面,也一向是《论语》卖得最好。
徐辞言算了算,《论语》总共1万6千来字,《大学》和《中庸》要少点,只有几千字。但是《孟子》就不一样了,单这一本,都有三万多字,印出来了也是厚厚的一沓,少有人买。
距离中秋还有几日,赶着点抄,倒是来得及。
“好,中秋前那日,我就来送抄好的。”徐辞言点点头,把东西收好。梁掌柜先给了他半吊钱,剩下的,要等到他送书来得时候才算。
当然,若是抄得不好,这钱也是要吐出来的。若是花完了吐不出来也没关系,梁掌柜在祁县开了这么多年店,有的是法子从徐辞言身上榨出钱来。
所以他这钱给得分外爽快。
几百枚铜板被绳子系着,徐辞言给它仔细地放在胸口,和那十两银子藏在一处。
感受着那沉甸甸的重量,徐辞言心底总算是有了安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