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赴刑进行曲》
009.
“你终于来了,伊丽莎白。”
中年人特有的雄厚而又温和的嗓音与楼下的长笛声几乎同时响起。两者的音色如此融洽,以至于阿南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那位老绅士是在向她搭话。
直到她的双眼对上对方温和的视线,阿南才迟疑着开了口:“抱歉……请问,您刚刚是在叫我吗?”
“孩子,除了你以外,这里还有哪位小淑女的名字叫伊丽莎白么?”
中年人的胡髭下又传来浑厚的笑声,那笑声很快便被悠扬舒缓的弦乐盖了过去,消融在小提琴欢快的旋律里。
阿南发现,中年人拥有一对如烈日般灼目的金色瞳孔。
但不知是年龄的催化、还是病变所致,他的巩膜呈现出中老年人特有的浊黄,虹膜也映出茶水般浑浊黯淡的金棕色,亦如太阳表层那癣驳的耀斑。
他十分自然地接过手旁的侍者端来的盛满葡萄酒的高脚杯,放在嘴边轻抿了一口,随后,慢条斯理地解释起来:
“你不认识我也很正常。毕竟我们上回见面时,你还是个躺在襁褓中的小不点,小手连我的一根手指头都握不住。这才一转眼的功夫呀,你就已经长成这样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出现了——!这种『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的经典桥段!」
仿佛听见了阿南内心的吐槽似的,中年人捻了捻唇边的胡髭,又接着补充道:“光顾着叙旧,忘记做自我介绍了。我是福波斯·海信斯,风信子庄园的领主,以及,这场音乐会的主策划。”
「!!!」
阿南闻言,立马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双手拎起裙边,向伯爵行了个不太标准的屈膝礼:“原来您就是海信斯伯爵,请原谅我先前的冒犯……我是内瑞雅布家的伊丽莎白·冯·内瑞雅布,今天能被邀请来贵府欣赏您编排的大作,我感到非常荣幸。”
“用不着这么拘谨,孩子,你和那些贵族们不一样,不必刻意模仿他们繁杂的礼俗。直接叫我福波斯,或者,只要你愿意,叫我『那个大叔』都行。”伯爵说着,将视线转向楼下的舞台,“还有一点我需要纠正——今晚的演出并非我亲自编排,而是全权交给总指挥托德先生,以及他手下的皇家乐团负责的。托德先生在听闻了我过往的故事后,根据我的要求创作了这支交响曲。相较于他,我只是个灵感提供者罢了。”
他在说这话时,语气里流露出由衷的钦佩,其中隐约还夹杂着一丝……敬畏?
「一个音乐家居然会让伯爵大人敬佩到这种地步?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啊……」阿南在心里嘟囔着,随海信斯伯爵一同看向楼下舞台。
先前她走得匆忙,只顾得上粗略扫一眼。现在仔细观察起来,那黑檀木舞台的最前端似乎向外突出了一块,几乎快要延伸到观众席里。
一位蓄着长发、西装笔挺的指挥家正站在小平台上,忘情地挥舞着手中的细棒。由于距离过远,加上那人的骨架纤瘦高挑得要命,阿南竟然无法分辨出他究竟是男是女。
此时,乐曲恰好演奏到最欢快的片段。指挥家手里的细棒一时间挥得更加卖力了。
单簧管、提琴与长笛交错而和谐,阿南的眼前逐渐浮现出一座芳草青葱、柳绿桃红的村落。
在早春轻薄的晨光下,在一整片含苞待放的风信子花田中,一位年轻俏皮的乡村姑娘与她的未婚夫偶然相遇。少女怀着不安与憧憬,小心翼翼地挽上未婚夫黝黑粗糙的臂膀。提琴轻快的跳音,仿佛在模拟他们胸膛中怦然跳动的心脏。
他们只为享受此刻,人类最纯真而原始的梦与激情。
在幻象与现实的交错间,阿南听见了海信斯伯爵的声音——
“你看到什么了,伊丽莎白?”
“我看到……一片村庄。”阿南不假思索地答道,“以及一场发生在花田中的邂逅,同他们身旁那些未开的风信子一样青涩而美好……咦?”
那一刻,她感到双唇不再属于自己,赞美之词已经好似行吟诗一般,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明明只是一曲普通的交响乐,怎么会……」
“嚯嚯,看你的表情,好像在说「明明只是听了首交响乐,眼前怎么会出现如此天马行空的幻象?」”海信斯又押了口酒,抖了抖沾上酒渍的胡髭,“孩子,音乐的力量远比你想象的要更加神奇。”
“仅仅只需要几根钢弦、一支琴弓、灵巧的双手,便足以描绘这世间的一草一木、森罗万象。只需要将韵律以乐谱为载体传承下来,无论过上多少年,曲调中蕴藏的情感便永远不会变质,只会越酝酿越浓醇……这就是音乐。”
伯爵的脸上浮现出愉悦的神色,声音也因激动略微颤抖。
在他慷慨激昂的演说中,乐曲已逐渐步入第二乐章。
阿南听见竖琴明快的琶音,以及小提琴——比第一乐章更加丰富的小提琴协奏。
她干脆合上双眼,将全身心都投入那旋律之中。
她感受到音符在她的每一个毛孔间流淌,眼前的幻象开始变化:男人与女人热情相拥,就着莺歌雀语的旋律,在田埂间跳一支朴素的华尔兹。男人像是个刚解甲归田的将士,他的舞步略显笨拙;而女人则毫不介意她舞伴的迟钝,只是温柔地去顺应他的节奏。
这里没有金碧辉煌的古典舞池,没有镁光灯与迪斯科灯球,更没有晚礼服与威尼斯假面。只有两人的双脚相互交错着穿梭于风信子花田,任由朝露拂上姑娘的衣角与男人的鞋尖,任由砂砾钻进他们沾满泥泞的筒靴。
“是『舞会』,一场花田中的舞会……”
阿南睁开双眼,转头看向海信斯伯爵。
后者则没有立即接话,而是用手里的空酒杯敲了敲软座的把手,示意身后的仆从续杯。
替他斟酒的是刚才带阿南上楼的那位老管家,塞巴斯。这位老管家用精瘦的手臂捧起酒瓶,让阿南不禁担忧他手里的佳酿会不会洒落到杯子外面。
“伊丽莎白,”他浑浊的金瞳紧锁着缓缓上升的液面,开口轻唤起公爵女儿的名字,“你在音乐方面,远比我预想的要有天赋。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要不要留下来待在风信子庄园?庄园能为你提供最好的师资条件与练习舞台……”
还未等伯爵说完,站在阿南身后的伊恩便冷冷地打断了他:“恕我僭越,海信斯老爷,我仅代表公爵大人拒绝您的好意。另外,您应该庆幸今日公爵大人并未来访。倘若他在场,一定不希望听到您说出这样冒犯的话。”
“嚯嚯,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别介意。”海信斯伯爵连忙摆了摆手,打起哈哈,“伊丽莎白,你带来的这个小侍者可真没有幽默感。”
「唔嗯,不止你一个人这么想,伯爵先生……」阿南十分赞同地点点头。
好在伯爵先生的脾气远比他面相看上去的要温和得多,他并没有再同这个没礼貌的随身仆从多计较,只是低头摇晃起手中的高脚杯,将思绪回归到音乐本身上。
“言归正传,接下来的第三乐章,才是故事真正的转折点。”
几乎是与此同时,双簧管那如夕阳般深沉又忧郁的音律将乐曲又拉入了下一个乐章。
紧接着,大提琴、中提琴、小提琴,提琴的协奏让弦乐的魅力在这个乐章中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阿南的眼前依旧是那片熟悉的花田,只是田中的花骨朵却反常地躁动着,亦如男主人公涌动不安的心。他的理智逐渐被周遭潮湿的暧昧气氛侵蚀,对爱情陷入深深的怀疑与焦虑之中。
在乐章的最末,他选择同自己的爱人辞别。
圆形剧场的上空,只剩下愈渐衰弱的双簧管音在回荡,仿佛一个逆光的健硕背影在背井离乡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还以为是个讲述乡村平凡爱情的浪漫叙事曲,结果是《波西米亚人》么……」
倘若换做平时在影院或是自家电脑屏幕跟前,阿南一定会猛灌一口可乐与爆米花,然后嘴里发出啧啧啧的慨叹声。
不过,养尊处优的公爵女儿可不会做出这样没礼貌的举动,刚何况这个年代可乐有没有发明出来还另说。
于是,她只是浅浅地摇了摇头:“福波斯先生,原来喜欢这种悲剧的故事?”
伯爵的表情相较于方才严肃了不少。贯穿脸颊的那道疤痕,将海信斯伯爵的神色衬托得更加凝重。
此时,乐曲恰好切入到第四乐章。
寂静被低沉又急促的鼓点打破,像阴暗的塔纳托斯在敲响催命的钟声。紧接着,气势恢宏的管弦齐鸣陡然袭来。
是审判。
男主人公背井离乡的决定最终阴差阳错地害死了自己的爱人,因而在众人的指责下,被神明推上断头台。
“我刚刚说过,这首交响曲,是托德先生根据我的过去创作而来的。”在这古怪又诡谲的氛围音中,伯爵这样说道,“因此,比起喜欢,更多是受限于我个人的经历吧。”
“我……很抱歉听到那样的事。”阿南垂眸表示同情。
“嚯嚯,不必自责,毕竟是我自己要求他这么写的嘛!”伯爵很快恢复了先前笑呵呵的模样,“我之所以要举办这场音乐会,正是为了让你『听见』我的过去呀,伊丽莎白。”
“让我『听见』您的过去?”阿南一头雾水,“请问,可以说得更具体一些吗?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等等,让我重新捋一下。」阿南给大脑按下暂停键。
「首先,福波斯·海信斯伯爵与内瑞雅布公爵分别是亚斯图王国水火不容的两位勋爵。然后,这位伯爵先生在升官之际特地邀请公爵的小女儿来自家听音乐,只是为了给这位多年前见过一面的未来官场宿敌讲述自己的陈年旧事?」
「…………」
「这是什么逻辑?谜语人滚出亚斯图王国啊!」
“伊丽莎白。”他又一次轻轻唤起公爵女儿的名字。
阿南总感觉,在念到这几个特定音节时,伯爵的语气会变得格外柔和,混沌的金瞳中也隐约闪过一丝清澈的辉光。
“接下来我要讲的事,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但请你务必记住,我说过的每一句话。”
说到这,伯爵停顿了片刻。
楼下的乐曲正演奏到最激昂的部分,行进曲中不断加快的下行音阶,仿佛在模拟刑场上躁动不安的人群与愈升愈高的铡刀。伯爵之所以停顿,似乎是想避开这段最为慷慨华丽的演出。
待到行进曲结束,切入单簧管独奏时,他仰起头,将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然而,就在他喉结滚动的那一瞬间——
“唔……!!”
像是被命运扼住了咽喉,这位身形魁梧的大汉忽然按住自己的脖颈,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吟。他原本浮起酣红的双颊顷刻间变得铁青,上身也因痛苦不由自主地蜷曲起来。
他颤抖着将手指伸向自己的喉咙深处,伴随着两声干哕,方才淌进食管里的酒汁终于被吐在了地毯上。然而……
这样的急救对于毒发来说几乎无济于事,没过几秒,他便艰难喘息着从座位上跌倒下去。
扑通。/咚——!
炸响的和弦。血肉与地毯碰撞的闷声。
至此,人头落地。
不知是乐曲本就这样编排,还是敏锐的指挥家察觉到了二楼传来的异响,楼下的演出忽然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之中。
紧接着,打破这沉寂的,是老管家塞巴斯尖利又脆弱的嗓音——
“海信斯老爷,您、您怎么了!”
他扑通跪在地上,几次想将伯爵扶起,但颤抖的双手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喂,演出怎么突然停了?”“楼上发生什么事了?”“海信斯伯爵晕倒了?”“不,好像是……死了……”
看客们的窃窃私语与杂乱的脚步声,替代管弦,成为新乐章的渐强音。
贵族与侍从们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或在讶异,或在悲恸,或在窃喜。
在只有阿南能看见的角度下,伯爵浊金色的瞳孔最后一次紧缩,然后扩散。
此后,再也没了动静。
作者有话要说:没用的冷知识:可口可乐是1886年发明的,在游戏世界里喝到可乐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另外游戏里所有药剂、毒物设定统统纯属虚构,尽量自圆其说但无任何科学依据。若问为何,因为这里是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