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进入腊月,凉州城里愈发热闹起来。但节使府里的气氛,却一日冷过一日。
冯稹又来找过叶平峦几次,有一回在门前拦到了他,还是为着追捕可托残部的事,当着一众属官的面和他大吵一架。等叶春深听说的时候,叶平峦已贬了他的职,丢到城门口看大门去了。
一个不听话的小兵还可以算作眼不见心不烦,但叶家长房那边就没那么好对付了。
叶平章夫妇似乎是铁了心的要把儿子送去京城里当大官,见天的来寻叶春深套话,惹得他烦不胜烦。
碍于是长辈,叶春深不好太过强硬,但可能是他委婉的态度给了对方一种错觉,似乎求官也不是不行,只是得找对人,用对办法。
于是过了几日,偶然去前院书房找书的固北公主,在男主人用来临时休憩的窄塌上,发现了两个衣不蔽体的美人。
当得信后匆匆赶回的叶平峦亲眼目睹了两个美人梨花带雨的求饶,衣衫不整的叶容俊才匆匆赶至,直言这两个美人是他的一点孝心。近日他醒悟自己以往对叔叔太多敬畏,少了进献,希望叔叔笑纳后,对侄子的前程多上些心。
听了这番狗屁不通的孝心后,叶平峦罕见地大发雷霆,不顾兄长的恳求,亲自动手杖责了叶容俊,又命钱叔把当日值守的侍卫、下人等全部清除出府。
那几天,叶府上下鸡飞狗跳,就连向来清净的公主的院子也少不了响起了板子声。
以往叶平峦从不插手公主院子里的人事,这一回也打着军法的旗号,发落了好几个下人。
固北公主理所当然的发了脾气。
不为那两个美人,而为叶平峦插手她院中的事,为此好几天不准叶平峦踏足她的院落,也不理会叶春深的好言相劝。
叶平峦那边也是余怒未消,一言不对就又要打板子。明明是大过年的喜庆日子,叶府里人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叶春深夹在父母之间来回说和,却没一个人听他的,还要分神去处理怨天尤人的长房、嘴碎又爱打探的旁支亲戚,整日忙得焦头烂额。
听后院的下人说,被他救回来的雀儿醒了,他也没空去看,只交待了下人几句,让人好生看管,便去忙前头的事去了。
一晃年关将至。
冯稹托了个小兵,给叶春深送了道口信,约他晚间去酒楼喝酒。
收到信时,叶春深正在陪固北公主剪窗花。
公主一点都不矜持地半身趴在案上,把窗花纸举在离眼睛很近的地方,把脸挡去大半。
“冯稹……”她一边不熟练地用剪刀试探地剪了个口子,像小孩子一样把碎纸吹掉,一边和叶春深闲谈,“是那天送你回来那人?”
“是。”
叶春深已经剪好了一个窗花,放在母亲的手边,是个“春”字。
“冯兄前些日子才被父亲斥责过,想来是约我去发牢骚的。”他想起从前在京城里,冯稹在背后骂经筵官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憋到现在才找我抱怨,已经算他大度了。”
从叶春深口中听到“父亲”二字时,固北公主的手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不是父母兄长都不在了?大过年的孤家寡人一个,多可怜。你快陪他去吧,只是莫要醉了。”
叶春深温声道:“还是母亲心善。”
“我才不心善呢。”固北公主拿着一把小剪刀,对着剪纸戳来戳去,嘴里小声嘟囔,“要是心善,早把那两个光胳膊的美人给收了。大冷的天呢,她们也不嫌冻。”
叶春深一笑,眼睛都弯了。
“母亲还是先担心担心我吧。”他仰头朝门外望了望,“外头下雪了。”
固北公主放下剪刀,回内室拿了件斗篷出来,军制纹样,一看就不是她自己的。
“外头冷,披着吧。”
固北公主展开斗篷,轻柔地给叶春深披上,又替他戴上兜帽。
“是那人忘在这里的。你用后放去正院,不必再拿来了。”
那人……
叶春深在心里叹了口气。谁能想到,落下了这件斗篷的人,连名字都不被待见呢。
“好了,既然人家在等你,就别磨蹭了。快走吧。”
固北公主对别人的事关心只有一小会儿,很快就又趴回桌边,苦恼地看着被自己剪坏的五角团花纹样。
“方方正正的字,剪起来是不是更容易些?我瞧你方才剪的那个样子就不错。”
叶春深走到母亲身旁,将自己剪好的字重新折起来。“母亲照着这个样子剪就是了。”
“原来是这样,瞧着也不难。”
公主欣喜地将那张剪纸捧起来,展颜一笑,和叶春深如出一辙的眉眼弯成漂亮的新月。
“真好,等你回来,就能见到我剪好的窗花了。”
**
叶春深在街上匆匆打马而去,登上酒楼时,将将日暮。
临窗的八仙桌前,大马金刀地坐着个武人打扮的男子。长眉入鬓,目如点漆,一张冷面仿佛拒人千里之外。
见叶春深来了,他忽然扬唇一笑,脸上的冷意顿时散去几分。
“你来得正是时候,刚刚温好了一壶酒。”
冯稹抬手给对面的酒杯里斟满。“今日可别管你爹那些规矩,跟哥哥喝个痛快!”
叶春深落座,微微诧异。“冯兄怎么点了这么多菜,可是还请了别人?”
“没有,就只你我。”冯稹仰头先干为敬,“一想到以后就吃不到凉州菜,就把想吃的都点了。”
叶春深举杯的手一顿。
冯稹放下空杯,看向他,笑道:“哥哥我要回京城了,今日是来和你辞行的。”
“辞行?”
叶春深露出震惊的神情。“……马上就要过年了,你要走?”
“唔,不走不行了。”冯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京里来了消息,圣上有意给我赐婚。旨意虽还没下,但我那些叔伯就差敲锣打鼓地办起来了。正好,叶节使撤了我的职,如今我已是闲散人一个,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叶春深更惊讶了。“赐婚?和谁?”
“啊。”冯稹淡笑了下,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意味。
“是庆安公主。你瞧,我要当驸马了呢,不道句恭喜么。”
“……”
这声恭喜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当初在宫中做伴读的时候,庆安就时不时地缠着冯稹,就连叶春深都撞见过几次小公主拦住冯稹,要他给自己写诗作画一类的事情。
庆安公主和三皇子齐王乃一母同胞,都是陈贵妃所出。贵妃跋扈,齐王嚣张。无论是冯稹还是叶春深,对待齐王都十分谨慎。不恭谨当然不行,但要是太亲近了,也容易引来圣上疑心。只能敬着、让着,还得适时地远着。
自然,对待庆安公主也是如此。
那时庆安公主虽缠冯稹缠得紧,但到底年纪小,冯稹也不大把她当回事,敷衍两句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如今……
“消息可准确?”叶春深还是不敢置信。
“千真万确。”冯稹放下酒杯,神色肃然,“不瞒你说,我虽出了宫,却还有耳朵放在宫里。明年开春庆安公主的及笄宴上,应当就会有旨意下来了。”
尚公主对其他人来说或许是好事,但对冯稹却未必。
本朝有令,驸马不得任要职,也不得随意出京,只能在京城里做个富贵闲人。
虽然冯稹在京城时总是一副不求上进的样子,但若他真的毫无抱负,就不会舍弃在京城里的富贵荣华,宁愿远走从军也要挣下自己的事业了。
叶春深一早就知道冯稹的心思,听了这番话,更是替他忧心。
一桌珍馐,食之无味。
冯稹却并未露出丧气的模样,反倒坏笑道:“我打算趁着圣旨还没下,现在赶回去,说不定还来得及想点法子。”
“冯兄,你这不着调的毛病又犯了。”
叶春深本来眉头紧皱,听了这话又被逗笑,而且还有好奇。“你能使什么法子?”
“那法子可就多了去了——”
冯稹痛快饮下一杯,一改方才的沉郁,畅言起来。
“圣上为何属意于我?还不是因为我是冯家人。可是冯家人丁兴旺,又不止我一个光棍,难道他们就不对公主动心?”
“我那些叔伯、堂兄弟又都是嫌贫爱富,一门心思往钱眼儿里钻的主儿,天底下还有比皇家更富的人家吗?想法子让他们主动往圣上跟前露露脸,圣上能改了主意也说不定。”
“再者说了,公主年幼,没见识过几个男人才会急着想出嫁。若是让她见识见识这世间各色各样的好儿郎,不拘是胜宋玉还是赛潘安……到时候,她还记得我这号人吗?”
旁门左道的法子,越说就越荒唐,叶春深忍不住打断他。
“冯兄,你要真使出这些法子,驸马倒是不必做了,不过天牢怕是要坐一坐的。”
二人皆大笑起来。
觥筹交错间,仿佛又回到了京城里鲜衣怒马,春风得意的岁月。
“我这一走,不知又要几年才能见面了。”
冯稹淡笑着看向叶春深。“不过,若是你日后厌倦了凉州的荒凉,再来京城时,哥哥一定再去接你。”
“我只怕,不会去了。”
叶春深沉吟片刻,眸光微动。
“我回凉州,并不全是父亲做主,这里头也有我的主意。”
“如今中原安稳,边境却并不太平。我回凉州,也是想要辅佐父亲,护卫凉州。”
“冯兄,我说这番话,也不怕你笑话我。我想救人,救更多的人。只要凉州的百姓还有一个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我就会留在此处。直到无论是关内还是关外,百姓都能休养生息,安居乐业的那一天。”
“所以,京城我是不会再去了。”
言下之意,若是冯稹要走,今日就是两人诀别之日了。
冯稹静静地听着,脸上挂着淡笑,始终不发一言。
气氛有些沉闷下来,叶春深也不愿就这样送别好友,于是缓了语气:“冯兄,父亲那边你只管放心,我会替你解释清楚,你只管做你自己的事。”
又劝慰道:“凉州毕竟离京城太远,你虽有人报信,却未必如在京城一般耳聪目明,说不定,所谓驸马一说,是消息传来传去出了差错。又或者,以冯兄交际之广,回京后能找到帮你的人呢?”
冯稹缓缓摇了摇头。
“你是君子,相信爱人者,人恒爱之。我不过是一俗人,见的是人善被欺,马善被骑。”
“我懒得救人,也不会期待别人来救我。”他扯出一个笑,眸中冷光更甚。“我自己的前途,自己说了算。”
说罢,他起身为两人斟满酒。
“既然是最后一面了,来,今日你我兄弟二人不醉不归!”
叶春深举起酒杯。“冯兄,我祝你前程似锦。”
冯稹亦举杯。“那我就祝你心想事成。”
两人同时仰头痛饮。
命运莫测,前途未卜,尽在不言中。
一场临别宴,二人喝到了月上枝头。
叶春深酒量浅,已然醉了。冯稹酒量大,也有了几分醉意,走起路来略有些迟缓。
结账后,他扶起叶春深出了酒楼。离了炉火暖酒,叶春深打了个寒颤,冯稹便替他将斗篷穿上。
此时已近子时,街上无行人。只有雪还在静悄悄地下着。
叶家的马车停在酒楼门口,可是车夫却不见了。冯稹唤了几声,都不见有人应答。
“许是先回去了……毕竟太、太晚了……”叶春深半倚在冯稹身上,晕晕乎乎地道。
冯稹失笑。“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替别人辩解?哪有把主子丢在酒楼里,自己就回家的道理?”
叶春深还在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只是都听不大清楚。
冯稹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车夫踪影,低声骂了一句,把叶春深扶上了马车,自己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上。
“坐稳了,我赶车的手艺可不怎么样啊。”
听到叶春深含糊地应答了一句,冯稹一挥鞭子,催动着马儿小跑起来。
雪已下了大半夜,地上积雪颇深,马走得并不快。
走了将近一半的路,到了叶春深刚回凉州那天经过的市集时,冯稹突然一把将缰绳攥住。
马嘶叫一声停了步。没了马蹄声,市井便没有别的声响,四周很静。
冯稹直起身来,方才还有几分朦胧醉意的眼睛此刻已全然睁开,目光凛冽地环顾四周。
突然,一道破空之响袭来。
冯稹侧身一躲。一支箭蹭地擦过他的衣袖,一头扎在马车车板上,箭尾兀自晃动不休。
“什么人?!”
冯稹大喝一声,同时猛地踩了一下马车。
连番动静将车厢内的叶春深惊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扒着车厢门框道:“发、发生什么事了?”
冯稹来不及回答,只听“蹭蹭”两声,又是两支冷箭袭来。
这一回他拔出了刀,借着雪夜的微光将两支箭接连斩落。但紧接着,更多的箭矢飞至,带着深冬的寒意,仿佛一场箭雨,朝马车上的二人兜头浇下。
冯稹的酒意完全地醒了。全身的筋肉寸寸鼓起,一把再寻常不过的腰刀,在他手里如嗜血凶兽一般,将恶意完全绞杀。
不断有箭被拦腰斩断,但更多的飞落到了他身后的车厢上,穿透木板的闷响接连响起,半个车厢几乎被扎成了刺猬。
“来者何人?!”
冯稹大喝一句后,有短暂的安静。
雪夜深处的黑暗中无人作答,却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箭雨有了片刻的停歇。冯稹立刻将车厢里的叶春深拖了出来,在雪地上狂奔。
叶春深也终于清醒了过来。
“冯、冯兄,谁要杀我们?车夫呢?护卫呢?”
冯稹一路跑,一路留意身后的追兵,直到跑到一个隐蔽的小巷子里了,才分神回答道:“不知道。看射箭的架势,有些生手,不像是当过兵的……”
然而不等他说完,突然头顶上方响起兵刃出鞘的声音。
冯稹一把将叶春深推开,只听当的一声,一把弯刀劈在两人方才躲避之处,险险就要将两人砍个对半。
与此同时,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