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谁家小豆夜间咕叫
老爷、夫人慈鉴:
五月十五,小姐哭了。女孩忘性大,很快戏水于耳房。她忧心夫君不喜,奴说,君子操履守正,何忧人之不喜?小姐开颜。
五月十六,小姐侍奉公婆,相安无事,得一翡翠玉镯,已收管好。府中长嫂温和敦厚,派来二小厮,机灵忠心,小姐取名,松涧、浮峦。想来诗赋对仗亦有进益矣。
五月十九,石榴花盛,长塘亩许,种芰荷,小姐于此后院踢毽子,踢了足足两百八十一个。早午饭用得香,吃了两碟肉,一熏烧,一清蒸,喝了一大碗莲藕汤,晚间饮了羊乳,念叨三遍要长高。
五月二十五,薄暮冥冥,公子同小姐步于后院消食,半个时辰后亲自抱着小姐回来。小姐欢欣不胜,过后又说,夫君高高,夫君香香,夫君力大,头头是道矣。
五月二十八,小姐于林荫下仰卧逍遥椅,看话本子,记述八爷范无咎至人间打虎故事也,好无厘头。有一字不识,唤奴念给她听。奴劝小姐读书,小姐说待会去放风筝。
初至府中,情有所怯。日进时移,吃睡皆美。往后至今,再没哭过。
撷月。
庚子年五月三十日。
银烛之下,炜煌灯火中映照出卫玠心绪复杂的面庞,长睫微微垂下,覆盖出一片阴影。
半晌,他将最后一封书信轻轻放下,问,
“碧山,究竟是我疑心太过,还是她善于伪装?抑或是全然不知情?”
今日上午,蔡廷玉呈上最新消息给他,据人查探,吐蕃、印度的商人最后一次同市舶司商讨绸价后,便是去了禅光寺上香,瞻仰佛光,足足呆了五天。而好巧不巧,窦宗也携妻子同在。
碧山刚要答话,却被卫玠打断了。
“罢了,明日到了禅光寺,或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
厢房。
卫玠刚要卷起珠帘入内,就听窦绿琼在耍小性子。
抱香苦口婆心劝她:“娘子多少吃一些吧。”
卫玠:“怎么了?”
他望向坐在椅子上的窦绿琼,她脑袋朝里偏,也不像往日那样热切叫他“夫君”,像是没看见他这个人似的。
抱香犹豫了一下,说:“娘子不肯吃东西,想来是暑热太重,没什么胃口。”
八仙桌上,整整齐齐放着小厨房精心准备的膳食。黄米肉油浇饭,丁子香淋脍,香气四溢,自不消说,还做了她家乡的扬州狮子头。
不过看上去,也是热气腾腾。
“你出去吧。”卫玠对抱香说,随后走到窦绿琼跟前,见她不转过身来,反倒轻哼了一声,便知她不是因为胃口不好不吃饭了。
“在耍什么脾气?”
卫玠不明所以,她昨晚不是还趁着自己“睡着”,行...行那轻薄之事?怎么今日反倒无端生起气来。
“我才没耍脾气。”窦绿琼嚯地站起来,却发现自己仰首了才不到他胸前一点高,好没气势。
“我不吃饭,给你们家省米粮了呢。”
她怪声怪气的,让卫玠听着觉得好笑,皱眉道:“我什么时候用得着你省钱了,再说,你这...你年纪小,也吃不得多少。”
他本想说窦绿琼这样小的身板,多吃些长高方是正经。却见她愈发气鼓鼓的模样,遂把话吞入腹中。
“真的不吃了?”
窦绿琼很有志气地点头。
卫玠:“那便叫人来撤下吧。”
说罢,唤松涧、浮峦二人进来把瓷盘端走,窦绿琼余光中瞥见那热气蒸腾,酱汁横流的饭菜,吞了吞口水,却不肯表露出来。
卫玠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来的确有正事。
“明日你要和大嫂一起去佛寺上香?”
“嗯。”窦绿琼又坐下来,好郁闷。
“我来之前已经同大嫂说了,明日我陪你一道去。”卫玠说,“卫璋昨日夜里受了凉,今早就卧床不起,大嫂忙着照看她,明日是不能一同去了。”
卫璋是高倩的独子,才16岁。
窦绿琼被转移了注意,好奇问道:“这样热的天也会受凉吗?是睡前喝了一肚子凉水吧?”
小时候她热得睡不着觉,扇子扇也不管用,要吃冰镇甜水,爹爹就吓她,晚上喝了冰水,夜间要起来闹肚子,还会害病。
吓死她也。
“是昨日不好好盖被导致了。”
卫玠瞥了她一眼,心想,难道你不是这样?
昨天夜里,半夜三更嫌热踢起被子来,偏是怕热,又往他身上靠。若他不与她掖被,只怕今日受凉的便是她。
正是夜里睡不安宁,卫玠才起了一大早出去,衙门那些人都瞪着眼瞧他。
卫玠揉了揉眉心,查了一天案,颇觉疲惫,便叫她早些睡觉。
“好吧。”
窦绿琼解了衣服爬上床,呼地一声吹灭烛火,乖乖闭眼睡觉。
卫玠也掀开薄被躺了进去,与她隔着一个枕宽的距离。
“夫君晚安。”
“嗯。”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异响突然从身边传来。
“咕咕...咕咕咕......”
抑扬顿挫,断断续续,经久不息。
卫玠睁开眼,感觉到太阳穴一阵刺痛,嘶哑着嗓子,“什么动静?”
窦绿琼面涨得通红,幸好黑暗中,谁都看不见是也。
“夫君,我的肚子想必是饿了。”
......
她就是上天故意派来气他的。
“既然知道会饿,方才为什么不吃饭?”卫玠语气很凶。
窦绿琼嗫嚅说不出话,双手搭在肚子上绞指头。
过了一会儿,卫玠长叹一口气,起身点了烛火披上外衣去给她找吃的。
就近书房倒是他用剩下的,只是过了一天,恐窦绿琼吃了不干净。于是折到小厨房,见灶上还盖着枣泥糕,有七八块,于是端了糕点往外走。
半晌过后,饿得发昏的窦绿琼听到门外动静,坐直了身体,目露期待。
烛影微摇,夜风吹得窗牖飕飕作响。
卫玠一进去,就看见妻子跪坐在床上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心下不知怎地软了半分。
“吃吧。”
窦绿琼揭过盘子,闻到阵阵红枣浓香,津液四流,捻起一块就吃了起来。她吃得快而急,两腮齐上阵嚼动,糕屑自唇边簌簌而落。
卫玠坐在床沿看她吃,半是嫌弃,“盘子端好,不要落在床上了。”
“唔唔。”窦绿琼含糊着发出声音,将口里糕点咽掉后,举起一块到卫玠嘴边,“夫君也吃。”
“我不吃。”卫玠别开头,他十四岁时便不在夜间吃东西了,此等小儿行径,实在有损他威严。
“那我都吃了。”窦绿琼也不恼。
等她吃完了,眨巴眨巴眼睛,把盘子递给卫玠,意思不言而喻。
卫玠抿着唇去放了盘子,回来时又取了手帕润湿。
他拦住要睡的窦绿琼,托了她的后脑使之微微仰起,仔仔细细擦拭她唇边油屑。
卫玠的动作不轻不重,视线凝聚在她唇上,不放过任何一处。他低着头,几缕墨发从脖颈间掉落,扫在窦绿琼脸上,痒痒麻麻的。
窦绿琼只觉得心怦怦直跳,忍不住想舔舔唇,想喝水。
下午的龃龉,如冰消雪散。说要不喜欢夫君的想法,也从脑袋中遁出,再也寻不见踪迹。
“手。”卫玠淡淡道。
窦绿琼忙把手抬起来,让他擦拭。小手被大掌轻易握住,是玉质而小巧的,是宽厚而温热的。
“今后不准再不吃饭了。”
窦绿琼点头,眼睫微垂,低声说:“我错了。”
卫玠深深看了她一眼,有那么一瞬间,长日思索苦恼的事情似乎寻到了出口,却很快失去头绪。
只剩一个念头,便是婚前他同蔡廷玉说的,娶了她,并不会耐烦她。只是如今到底还作不作数?
“我没生气,睡吧。”他如是说,随即放了帕子,灭了烛火,和衣躺下。
月悬如银,银汉横空,晚风阵阵随叶舞,西窗频频话此声。
“夫君。”
“又做什么?”
“我可不可以靠着你睡?”
“不可。热。”
良夜漫漫,卧榻同眠。
—
翌日。
两辆马车停留在卫府门前,婢女小厮来来往往搬运物件行李,此次禅光寺之行,卫二公子将携妻宿居两日,是以,抱香、拢雪二人早早准备了换洗衣裳,又备了若干蜜饯吃食。
车厢内,卫玠一袭天青色长袍,头戴卷梁玉冠,鬓如刀裁,目若凛霜,端的是俊美绝伦。
不多时,窦绿琼搭着撷月的手掀帘进来,边打哈欠,睡眼惺忪。
她坐下后,车夫便甩动缰绳,使马儿跑起来,向京郊的山脉驶去。
卫玠也不理她,端坐正中,只顾着自己看书。
窦绿琼便拿了一软枕,躺在车厢左侧睡了,幸好马车庞大结实,容纳得她小小身躯。
“夫君,我睡了,等午时吃饭了你再喊喊我罢。”
昨日他们本就睡得晚,今日又为了赶路不到寅时便起来梳洗整理。
卫玠从书后看她一眼,不咸不淡地应声。不知怎地,思绪忽然飘到自己十四岁从军时,也是每每这个时辰起来操练。
那时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午时和战友溜去山林间骑马打猎,晚间便围在烧得炙热盛大的篝火旁,喝酒吃肉,摔跤打滚,好不恣意畅快。
十六岁那年,河西下了几天几夜的雪,夹着雨雹纷纷扬扬,浩浩荡荡地覆盖了整座山脉,十里之外,寸草不生。他和弟兄们在山上捕猎求粮,险烈斗争后打死了一头黄底黑纹的大虎。
扛着死虎往山下走时,却遇见了她的孩子。一只幼小的,嗷嗷待哺的虎,懵懵懂懂地挪动着打架的四肢,似乎是闻到母亲的气味,往他们的方向爬。
白雪很快覆盖了小虎的身体,冻得它打颤哀叫。不知为何,卫玠动了恻隐之心,将它偷偷带回去养了一段时间。
直到大雪不再,晴光十日,万物又恢复生机,他亲手将那只已经长大的虎放回山脉,不顾它喊叫,独自下山。
人各有命,虎亦如是。
只是不知道,多年过去,那只同它母亲生得一样漂亮的黄底黑纹虎,
如今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