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多少偏见高诚恳难

紫蒲堂厢房,环香绕着螺旋木架被托起熏烧,云雾袅袅,散发一股清甜的香气,和几缕浓重的膏药味道杂糅在一起,不好闻也不难闻。

大夫细细查看过后,收起医匣,缓缓走出内室,见到帘外等待的卫玠,拱了拱手,

“娘子无碍,只是扭伤了胳膊和小腿,卧床将息十日便可。”

卫玠颔首叫他请起,仍不放心,口中带了几分紧张,“我亲眼看见她从高处摔下,昏了过去,骨头没事吧?”

“娘子年轻,骨质坚硬,又是摔在草地,公子且放心罢。方才老夫诊脉时,娘子已经转醒,想来先前是吓昏了过去。待会我再开几副活血化瘀的膏药,娘子每日敷用,再配合草药煎服,不多时便可好转了。”

“多谢大夫。”卫玠松了口气,叫丹湖拿钱相送。

在原地站了会儿,他抬帘入内,窦绿琼已经在撷月的服侍下坐起了身,小口抿着热水喝,手上的左胳膊软软耷拉着。

听到脚步声,她握杯的手顿了顿,抬起头,随即低了下去。

其实卫玠将她抱回厢房时,她就已经隐约有意识了,明明一直盼着见到他,可此刻不知怎得,心里堵着一口气似的,上不去也下不来,索性不理他。

卫玠撇了撷月一眼,后者会意,往旁边挪了一步。他在床边坐下,看见窦绿琼伤着的半张脸。

眼尾下靠近颧骨的地方,多了两道鲜红色的浅口划痕,一短一长。

伤口处铺了一层白色膏体,散着淡淡的药香。

“还疼不疼?”

屋外暮色四合,隐隐可以听见院子内扫帚扫过地面的声音,刮刮沙沙,不时有水浇在地上。

窦绿琼低低地“嗯”了一句。

气氛凝结,撷月适时出来解围,端了药盅放在黄花梨顶牙罗锅枨方桌上,掀开盖塞,“娘子该喝药了。”

碗里盛着黑乎乎的的药汤,气味熏得窦绿琼差点没倒过气去,她皱紧了小脸,苦兮兮地对撷月说,“我能不能嘴里先含了蜜饯?”

“喝完再吃吧。”汤药太热,需得一勺一勺喂入口,含着蜜饯生怕噎着。若冷了,只怕要更苦。

“我来吧。”卫玠说着正欲从撷月手里拿过瓷碗,窦绿琼却不给他这个面子,右手攀着拨步床栏杆,挪动屁股别过脸,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

卫玠没听清她说的什么,用汤匙在碗里搅动几下,轻轻吹了吹,对她说,“转过头来喝药。”

“我不要你喂!”

窦绿琼突然扭头怒视着他,黛眉微斜,一边向撷月伸手。撷月赶紧上前捉住她,安抚道:“琼琼听话。”

卫玠知她心里有气,却没想到发作起来如此挠人。

他起身将药碗轻轻放在桌上,对撷月说:“你先出去吧。”

“对不起,那天是我不好,我向你赔不是。”

话音方落,窦绿琼瞪大了杏眼,似乎是不敢置信,旋即珠泪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小嘴一瘪,呜呜咽咽地哭了。

“你。”卫玠有些慌了,他其实也不好意思,这么大年纪,同一个小了他十岁的姑娘道歉,这个姑娘还是他的妻子,真是面红耳热。更让他无措的,是窦绿琼这个小泪坛子又倾倒了,一种奇怪酸麻的感觉聚敛起来,于是他上前轻轻搂住了她。

“哭什么。”指腹不甚熟练地在她眼下擦拭,带有些微薄茧,像是青玉瓷器上向外突出的纹路。

咸水落在伤口上,触发细碎尖刺的痛感,窦绿琼靠在夫君结实有力的臂弯里,泪已经止住了,胸口还是一抽一抽的。

她恼恨地推开卫玠,却只有一只手可用,像小猫爪子挠在人身上,不疼不痒。

其实回来这些天她想了许久,觉得撷月姐姐的话并不完全对。

如果夫妻之间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那卫玠那一日为何要先质问她,掐她下巴?他不曾关心她是否受了惊吓,也不关心她是否淋雨,好像在审问一个犯人一般。

“我讨厌你,你这人太坏了,你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骂我?”窦绿琼挥拳去砸他,力道不重,却足够将长日积攒的委屈发泄出来,“我有什么话,就非得告诉你,否则你就要疑心我。可你呢?你对我说过什么?你何曾向我解释过原委?”

“你不高兴,就把我丢一边,七日十日见不到人,留我一个人猜测你的心意。”

“你高兴了,又回来喂我药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窦绿琼不懂,“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卫玠无语凝噎。

几缕发丝散乱在窦绿琼耳边,未饰钗环,素净着脸,脸上婴儿肥还未消退,泪点斑斑,看上去很是可怜。

正是她这一番声泪俱下的控诉,让卫玠突然意识到,他这些天的确是在,欺负她。

早在新婚第一夜,窦绿琼被捂着嘴巴,懵懵懂懂地看着自己时,到后来抓伤了他的背同他小声道歉,卫玠就知道她多单纯,是被保护得纤尘不染的好姑娘。

说话做事都是直肠子,因为有一颗真心,所以不擅长揣测别人。

但不代表她不懂,不敏感。

“对不起。”卫玠又说了一遍,握住她的手,妻子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嫁给他,他本来应该是她的夫君,是半个兄长父亲。

他叹了口气,拨开窦绿琼额前的头发,说:“那天的事我有话说,你想不想听?”

窦绿琼想了想,点点头,没再推开他。

“那天去禅光寺,我其实是去办案,瞒着你,是因为那是朝廷的差事,我不便说太多。”卫玠说,“我知道你下午离开我的时候,遇见了一个扫地僧人,他编了故事哄你,把寺庙的地图传出去,是不是?”

“嗯。”窦绿琼腾地紧张起来,“我是不是把那些山匪引来了?”

卫玠:“不怪你,无论有没有你,山匪都会来。那地图也不要紧,他们强闯进来,靠的是真刀实枪,不是什么地图指示。”

窦绿琼着实松了口气,心道不是她做的坏事就好,随即又糊涂起来,“那为什么要我把地图传出去呢?”

卫玠猜测,是山匪需要那份地图去帮袁荆找什么东西,只是不便对窦绿琼说。

“或许是因为你是我娘子,他们想把事情诬陷在你头上。”卫玠尽量让自己说话不太严肃。

“他们也忒坏!”窦绿琼忿忿不平,她可是为了这事被夫君误会,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说完斜着眼睛看卫玠,轻哼一声,“夫君真笨,竟中了他们的计。”

卫玠无奈,知道她不生气了,便将药碗端来,“现在可以喝药了?”

其实在卫玠说出第一句“对不起”时,窦绿琼就原谅他了。她是顶大度的人,也真的为自己轻易被人骗内疚了很久。而且,圣人说,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她才不斤斤计较。

她紧闭双眼,捏起鼻子,视死如归般仰起头,打算一口闷了。

“夫君,待会喝完了我要吃五颗甜甜的蜜饯。”误会解开,窦绿琼细声细气地要求。

撷月从来不许她晚间吃蜜饯超过三颗的,怕坏了牙齿。她今天受了伤又喝了药,原本应该多吃一颗,但是四颗不吉利。

嘿嘿,今日多吃两颗也。

汤药咕咚咕咚下肚,苦涩的味道在唇腔里蔓延开来,窦绿琼强忍着没吐,急急接过卫玠端来的蜜饯,含在嘴里祛味。

看着她鼓鼓囊囊的脸颊,卫玠心里软了一下,等到晚间小厨房的人送来膳食,他又端了粥亲自喂给她吃。

厢房里的人进来了又默默退出去,留他们夫妻俩相处。经过今天下午一事,谁还不知道自家二公子对娘子有多紧张?

因着窦绿琼受了伤,厨房的人特地做了些滋补的鲫鱼汤,鱼是从从六盈池里打捞上来的,新鲜的很。先后用黄酒、牛乳去腥,剖刮干净后,再开小火熬了两个时辰,佐以盐花增味,汤汁乳白,肉厚鲜美。还熬了碗梗米粥,用的是上品御田碧梗米,汤青味香。

许是知道该好好照顾她,卫玠每舀一勺都吹了两下,直到不烫了才递到妻子嘴边,窦绿琼吃得很香,檀口咬住调羹的时,牙齿微微用力,唇边也不觉沾染上一点汤粥。

看她不自觉面带笑意,卫玠心里也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真是个小孩子。

其实如果他们之间最初没有隔着张如佩,隔着那桩案子,他应该一开始就会很愿意照看她。

夏天的室内总是热浪浪的,窦绿琼又吃热粥,吃得脸上粉汗扑光,鼻头聚了许多小露珠儿,卫玠去将户牖开了,好让堂风穿过。少顷,外边又响起鸣蝉声,衬得屋里愈发安静。

用过饭后,窦绿琼要敷膏药,须得褪了衣裳,卫玠避让,叫两个丫鬟进去。

正巧这时大哥卫瑾遣人来唤,说有要事相谈,卫玠便独自前往慎存斋。

慎存斋。

卫瑾背着手在书房踱来踱去。

他这个大哥,虽年轻时博学多才,已经官至门下省给事中,看上去老练沉稳,其实骨子里最是急躁。

“我听说娘刚给弟妹打了一张秋千,下午她便从上面摔下来了?”卫瑾问。

虽然紫蒲堂几乎可以说是独立于卫府,但闹了这么大的事,卫瑾不可能不知道。

“嗯。”

得到肯定的回答,卫瑾叹了口气,半晌,小心翼翼地又问:“伯瑗,你觉得是意外,还是人为?”

“兄长既然问出这样的话,难道心中答案不是与我一样么?”卫玠反问,声音有些讥诮。他坐在下首,抿着唇,视线只是直勾勾盯着对面那把泥红檀木椅子,神色发冷,看不出在想什么。

卫瑾苦笑一声,他长这个弟弟十岁,别的事情上尚且能压一压他。可一谈到母亲,他们其实都没办法。

“你媳妇到底是齐蒙的外甥女,她怎能做出这样的事。”

卫玠不想再与他谈,因此站起了身,只是道:“这件事我不会就此罢休。若兄长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回去了。”

“不,等等。”卫瑾下意识叫住他。

顿了顿,他说,“我的心同你是一处的。她从前怎么对你我二人且不提了,但她若敢把手伸到你嫂子头上,我也是要跟她急的。这一点上,我的心同你是一块的。”

卫玠蹙眉,他刚要说些什么,又被心里憋着一番话的卫瑾打断,“我们不说这些了,我有别的事......”

这些天高倩成日在他耳边念叨,只差没提着一把刀逼他,叫他管管这个浮浪急色,老大不知羞的弟弟。

唉,弟弟的房事,他怎么好管。

“你大嫂说......唉,你也节制些,我当初年轻时,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就三四次。你怎可日日五六次闹人家,虽说你办案辛苦,前二十五年又、又,唉,”卫瑾说不出口,耳朵红胀得像烧了一夜的蜡烛,脸上泛起一点油光,他最后补充道:“反正她才十五岁,你不要太过分了。”

希望能唤回弟弟的良知。

“什么?”他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卫玠眉头微拧,以为兄长在斥责他先前冷落窦绿琼,但听着又不像那么回事。

卫瑾却以为弟弟装蒜,毕竟妻子回来时告诉他,是弟妹亲口说......那么小一个姑娘,怎么会说谎?他心里起了怜爱之情,黄木质感平实的脸色愈发板正了起来,脊梁骨直撑气势,提高了点音量,“我说——”

“你这个色中饿鬼也该消停些了。”

夜深露重,慎存斋外的竹木有几枝旁逸斜出,彰明较著地挡在路中,树密虫鸣,被风吹的嗞刮嗞刮地发出声音,并不凉快,却透着一股新鲜清冽的冷香。

黑暗中,卫玠走在回去的路上,突然踩中一块石板,踉跄了一下,他抬手扶正衣襟。

耳边浮响起方才兄长教训自己的话,“血气未定,倘然淫|机不断,乃至根盘浮空......伤己亦伤人,”

这都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