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梦中
“啪——”
藤条一声打在皮肉上,谢文成痛得嗷嗷掉眼泪,“爹,我再也不敢了,我明日就去陆家族学好好读书……”
谢骅脸色气得泛白,手里的藤条丝毫不手软的打了下去,“读书?你就不是这块料,我怎会生了你这样的孽子!居然要你长姐亲自去秦楼那种地方抓你,好在不是青楼,否则你长姐岂不是还得去那种地方请你!”
谢文成痛得无以复加,连顶嘴的力气都没了。
柳云朝看着心疼眼睛红了又红,好几次都想为谢文成开口求饶,但都被谢知雪拦下。
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文成被打的满背的血痕,谢骅这才罢休。
谢骅:“从今日起,你就好好给我待在陆家族学,若没必要,不许回家!”
谢文成瞪大了眼,“爹!”
柳云朝也是生生吸了口凉气,族学那种地方,若没小厮去接,一个月估计也就能出来一次,可谢文成从未离家这么久过。
柳云朝忍不住了,“老爷……”
谢知雪随即站了起来,“爹爹做的极是,今日我去之时,那陆家三郎带着大批人马前来捉拿李家公子,要不是谢文成看到了我们家小厮提前跑了,否则今日他便是在大狱里面了。”
柳云朝一听‘大狱’两字,脸色顿然一白。
还是去族学好,去族学,好过蹲大狱。
谢骅冷声一哼,连半点目光都不愿意给谢文成,甩袖离去。
柳云朝见状立马上前关心,看着那满目的伤口,她心疼的几乎要掉眼泪,“你爹也下的了手。”
谢知雪随即安慰几句柳云朝,并表示这里有她后,再将柳云朝送走。
“阿姐……”谢文成委屈巴巴的声音唤来,“你都不帮我说话。”
谢知雪看着他身上的伤,“疼吗?”
谢文成点点头,脸都皱成一团了,“疼死我了。”
谢知雪随即道,“疼便对了,大狱的刑罚只会比这个更疼,你要庆幸陆明璋没有追根究底,要不然今日就算你跑了,一样被抓进去。比起族学和牢狱,你觉得那个好点?”
谢文成有种醍醐灌顶的清醒,随之而来的就是后怕,“那自然是族学。”
她轻微一笑,“你知道就好。”
谢文成垂下眼,语气低落,“可去族学就见不到阿姐了。”
谢知雪道,“阿姐回来看你。”
谢文成一时哑然,“可去了就吃不到阿姐做的糕点了。”
谢知雪又道,“你想吃什么,我现在给你做。”
看着谢知雪的目光,所有的理由都被她一一回绝回去。
谢文成张了张嘴,最后丧气的说了一句,“那就枣泥糕……”
“好,明日边做,等会大夫回来看看你的伤口,你就好好表现,等考出个功名来,父亲会放你回来的。”
谢文成一想到那书卷就头疼,垂头丧脑的点点头。
谢知雪找了郎中给谢文成看了伤口,又给自己手臂上的烫手涂了药,拆了上面的药布,然后就吩咐着翠珠多准备一些制作枣泥糕的食材。
“小姐要准备那么多吗?”翠珠问道,“给少爷一个人吃这未免太多了。”
谢知雪红唇微漾笑色,“我记得姨母好像是喜欢吃枣泥糕的,做好了送去陆家,你给各房也送点过去,也算是聊表心意了。”
翠珠顿然,瞬间明了几分,这番大费周章恐怕不只是想要给陆三夫人送糕点这么简单吧,目的应当是那位……
旁人或许不晓得,但她知道小姐做糕点是一绝,尤其这枣泥糕,软糯不甜腻,比外面的糕点铺子都好吃。
看来小姐这是准备从胃下手了。
翠珠连忙道,“奴婢这就去准备。”
……
陆明璋折返回陆家时,仇天已经在候着了。
见到隐寺跟随着三公子,眸中颇有惊讶,平时隐寺倒是鲜少出现在众人前,压下那抹惊,快步上前,“公子,家主方才回来了!如今正在大夫人房里,夫人好像又犯病了……”
最后一句压得低,神色更为复杂。
风淌过,卷过他烈火般的官袍,他眸底映衬霜淡之色,空气凝滞一瞬。
他嗓音如泉,低道,“知道了。”
仇天面色复杂,抿唇不敢多言。
陆明璋换好常服后,进入母亲院内,看着紧闭的门扉,他顿了一秒,转身而道,“母亲用药了吗?”
院内婢女见是陆明璋,压下了脑袋,语气恭顺道,“回公子的话,夫人已经用过了,只是每到这个季节,就病发得厉害,喝药……也没用。”
陆明璋无声,片刻,轻点颔首,朝着屋内走去。
刚踏入主屋,丫鬟见是他来,匆忙的收拾好药物,端庄行礼。
陆明璋点头,看着那抹香炉燃烧着的安神香,一缕青烟缥缈,只见那珠帘错落,里头站了一道人影,背影威仪,他听到丫鬟行礼声这才转过身来,目光冷冷而来。
陆明璋对视上冰冷的目光,眸色无波,声音寡冷至极:“父亲。”
中年男人的面容带着几分严肃,看着陆明璋,“嗯,去哪了?”
“太子交代一些公务,去处理了一会。”
须臾过后,男人也只是说了一句,“太子器重你,是好事。”
陆明璋未言。
只见陆今学撩起珠帘从里头走了出来,“你母亲已经入睡,后日便是你母亲的生辰,你明日去南普寺一趟吧,取药顺便祈福。”
提及祈福,陆明璋的黑眸格外冷寂。
陆今学看向他,淡道,“有问题吗?”
陆明璋薄唇绷成一条线,面色寡冷,“没有。”
陆今学微嗯,走到檀木椅坐下,抬头看向陆明璋,“还要在江左待多久?”
“至多一年。”陆明璋淡道。
陆今学眼眸闪过一丝冷讥,他顿了一会,又道:“你年岁也不小了,明年便要入内阁,是该娶亲了。我与你二叔商量了,清河崔家的嫡长女、荣亲王的女儿嘉南郡主,都不错,对你仕途有益,如若能早点成家,那便成家吧,京都是个好地方,你在哪里也好发展仕途。”
陆明璋神色微动,眉轻蹙,“父……”
“啊!”一声凄厉痛苦的声音犹如裂帛般艰锐,猝然的打断了陆明璋的话.
“今学……今学……”极为焦急的哭腔像是抓不住东西的,忽然失明的人。
陆今学黑眸聚了寒意,变了脸色,起了身,“你可以走了!”扔下这句话,匆匆忙忙的冲进了幔帐之中。
陆明璋站在原地,想要上前却又忍住了步伐,只是目光沉沉,远远的望着。
幔帐中传来陆今学的宽慰声,“我在这,我在这。舒儿,我在的。”
而后女人的哭声变得细微,“我不想见他,让他走……”
多雨季节房中晦暗,跳动的照明烛火印在他漆黑的瞳仁中,他听着里面的声音,手背上的血管凸起。
里头传来陆今学的低语,“明璋已经走了,你好好休息才是……”
这时,那哭声才算是彻底止住了。
“我恨他……”
缥缈,又无力的声音。
陆明璋满目漠然,往屋外走去。
廊下女婢们匆匆往来,天空不知何又下起了细雨。
每年这个时候的江左都会下这么一段时间的雨。
湿冷、黏腻,一成不变的自然规律,循规蹈矩的人生,叫人生厌。
夜晚时,雨声滴答,陆明璋处理完公文,渐渐入梦……
一辆马车行进在京都主道之中,方向正是去往皇庭。
行人认得出这辆马车,是陛下御赐给如今红极一时的小阁老,尽管大雨匆忙,他们也纷纷避让,退居一旁,生怕惊扰了这车内的贵人。
陆明璋这方端坐。
外头传来仇天的声音,“小阁老,那个好像是谢小姐……”颇为惊异的声音穿透车帘传来,他微阖的眼眸骤然打开,清黑的瞳孔在深邃的夜中闪烁着点点光泽。
他挑起车帘,只见大雨之中,她失魂落魄的行进,薄削的身姿仿佛生长春日里的蒲柳,遥遥欲坠。
他不由想起家中九弟,与她退了定亲之后,日日郁郁寡欢,他眸中凝结了霜。
此女子绝非善茬,并非纯良之辈,与九郎不合适。
他亲手拆了这桩婚事,于九郎自是有益的。
只是对她,稍显不公。
如今谢家身陷囹圄,陆家已无相帮的理由。
“过去。”他嗓音琅琅击玉,缓缓而道。
外头仇天听见了声音,架着马车前去,不过须臾便停了马车。
陆明璋挑起车帘,雨幕浓重,一双极为墨白分明眼睛突兀的闯入他的视线。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他曾在渭北狩猎,渭北丛林葳蕤,气候潮湿多雨,蚊虫甚多,他与极为箭术精益的同僚前往,其中生长一种名叫‘桑神’的鹿,在渭北那被称为四仙之一。
那日他一人迷失丛林,瘴气弥漫,听见丛林声动,以为是野兽虎狼。
谁知他拨开时,一只通体雪白的桑神在清潭下啜饮,似是听到声音,抬起鹿首,那清透干净的鹿眼像是水中银月,波光粼粼的望来,它没有逃走,而是怔怔的看着他,一种极其弱小的信任。
犹如此刻。
陆明璋叫人取伞而来,将她护在伞下。
她眼睛始终看着他。
他向来不愿管旁人之事,喉头轻滚,终是开了口,“听闻表妹家中事故,若有需要且寻我便是。”
她睫毛覆水,几乎要被水珠压弯了腰,满目的迷茫过后,问道,“陆大人,你为何帮我?”
为何?
陆明璋喉头上下轻滚。
许是出于拆散这桩婚事的愧疚,又或许是她这模样实在可怜。
他淡声而道,“你与九郎定过亲,我算你半个兄长。你若愿意,我先送你回府,你父亲与兄长在狱中之事我会打点,至少免受些皮肉之苦。”
她的目光瞬间多了一抹感激,“那就麻烦小阁老了。”
陆明璋叫人取伞来,护着她上了马车。
马车宽大,她被冻得的瑟缩。
陆明璋看见那薄薄的衣料下透着雪白莹玉般的柔肤,他偏移过目光,含眼养神。
忽而一双手触碰而来,带着极为轻柔的动作,指尖勾上着他的指骨。
他瞬然睁开了眼,对视上那极为清透干净的双眼,她眸中含泪,“表哥……”
那可怜的声音带着娇柔的颤色,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他,像是个穷途之人,“求求你救救谢家,只要你愿意救谢家,我……做什么都愿意。”
陆明璋端坐,眸底泛起薄凉之色,冷冷看她。
而她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在他目光下,垫起腰身,缓缓靠近。
陆明璋眼睫上下翕合。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拒绝。
但她身上那股冷香浮来,一瞬的失神,那娇柔的唇带着凉凉的温度,救轻轻贴上了他的唇,带着讨好的试探。
大雨冲刷着整座京都,昏暗的马车内一点隐秘的心被这个吻渐渐勾起,外头仇天的声音传来,“大人,雨势过大只能暂且等下,稍后才能出发。”
陆明璋没有回应,逼仄的马车内,他任凭眼前的女子含泪吻着,她像是一抹艳香,缠了上来,唇齿之间都是她的气息,以及那咸湿的泪珠。
她主动的握住了他修长温热的手指,将他的手往身上牵而去。
就此情动……
“坐上来。”
他听见他哑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