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黑风之祸(一)
王之的声音温柔低缓,没有宦官常见的扭捏尖利,听着就让人安心。齐芙平静下来,手扶着他的背,慢慢站了起来。
漆黑冬夜里,寒风仍在咆哮。王之扶着齐芙,察觉到她身量轻微,狂风之下有如柳叶,于是小心翼翼地靠她近些,用手臂撑着她。
“娘娘,外面风大,奴婢扶您回内殿吧。”
齐芙点头,同他一起往内殿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下,左手紧紧抓住王之的衣袖。王之愣住,犹疑着开口:“娘娘?”
“王之,”齐芙迎风问他,“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这个问题,王之早料到她会问。荒谬的身穿事实难以解释,假扮宦官的欺君之罪也不能告与她知,只好用提前想好的借口瞒她一回:“奴婢身贱,只求跟着娘娘能谋得些体面尊严,能活得像个人,便足够了。”
他回答的很快,像是早就想好。齐芙侧头,试图在夜色中寻他的眼:“陛下待我如何,你今日亲眼所见。我尚且不得宽松,你跟着我不更艰难?”
王之沉默,一时不知如何解释。自己一身武力,又熟悉宫中守备,本想着寻个机会带她出宫不算难。可在偏殿之中,当自己承诺愿任她差遣,决意护她离开时,齐芙却说出一句更可怕的话。
王之记得清楚,那一刻齐芙清丽面容上绽出笑容,声音温柔地告诉自己:“王之,若我要你了结施暴之人,你也敢吗?”
王之骇然,脑中迅速闪过身穿之时,耳里曾听见延庆宫里喃喃的诵经声。那是为她送别的声音,又似乎是送自己身穿重生,护她周全的神之悲音。
“王内侍?”
寒风穿耳,齐芙再度问话,把王之的思绪拉了回来。细雪飘扬中,王之给了她肯定的回答:“王之是娘娘的执守内侍,没有别的路。”
齐芙得了满意回答,扶着他的手继续往内殿走。主仆二人刚走过鱼塘,就见远处一阵灯火涌动,嘈杂人声纷乱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掌灯跑在最前面的是文竹,一边跑还一边神色焦急地吼着身后宫女内侍:“都是些白养的祸种!后院宫灯全灭了也不知道,娘娘若有闪失,你们都得割了脑袋去祭天!”
齐芙与王之停下来,望着一群人救火似地跑过来。文竹掌着灯,老远看见齐芙和王之站在一起,一颗心立马踏实了七八分,停了口中咒骂声,快步跑向齐芙。
眼看文竹就要过来,王之低着头,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娘娘为何不逃?”
齐芙没听清:“逃什么?”
王之大着胆子,又说了一遍:“娘娘若想逃出去,奴婢豁出命也会帮您。”
举着灯火的人群越来越近,文竹已经开口唤娘娘。齐芙笑笑,给了王之回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话音刚落,文竹已经冲到齐芙面前。王之退后,看着文竹扶着齐芙回内殿,一瞬思考后,慢慢跟了上去。
满院宫人一阵忙活,后院连廊的宫灯又重新点燃。
齐芙回了内殿,王之守在门外。方才还闹哄哄的延庆宫,此时也恢复平静。文竹伺候齐芙盥洗上床后,仔细熄了烛灯,退到外屋守着。
齐芙躺在床上,想起刚才王之说要帮自己逃出去,不禁想笑。
不过一个小太监,也敢说这样的大话。自己从前想尽了办法要逃,什么假扮宫女深夜翻墙,装病装疯哭闹冲撞,三十六计用了一大半,却连延庆宫的门都没走出去。
那狗皇帝为了困住自己,还找了个内卫守在门外。
皇上身边共有十位内卫,每位都是武艺高强飞檐走壁的高手,哪怕一只苍蝇都不可能从他们眼前偷偷飞过,何况自己这样一个大活人?
齐芙记得,那内卫穿着一身黑衣铁甲,半张脸都蒙在面具里,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冷酷无情,不苟言笑,十分难对付。
齐芙斗不过他,决定施以怀柔政策,却以失败告终。到最后,在狗皇帝的残酷暴虐下,齐芙身体越发不济。终于在一次重病后,齐芙彻底死心,不再想逃了。从那天起,那内卫也不再驻守门口。
他走的那日,齐芙大病初愈,明明应该卧床休息,却忍不住要当面嘲弄他一番,故意笑眯眯地问他:“这就要走了?带点杏仁酥回去吃吧。”
那内卫依旧冷着一双眼,只是低头行了礼,便匆匆走了。齐芙望着那背影,有些不爽地问文竹:“这人叫什么名字?怎的这般无礼?”
文竹扶着齐芙回屋,解释道:“内卫没有名字,都是以天支为序。刚刚那位,便是庚号内卫。”
前世的记忆时不时钻出来,齐芙摇摇头,将思绪甩开。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听着屋外风雪声渐渐小了,心里记着明日要发生的事,提醒自己需得保存体力。于是一个翻身将被子裹得更严实,闭眼渐渐睡去。
一夜无梦,醒来时窗外已透出光亮。齐芙坐起身,外屋的文竹听见动静,立马进来伺候梳洗。
簪发的时候,齐芙伸手从簪盒中挑了一支嵌宝云纹发簪,递给文竹:“今天用这支吧。”
收拾完毕后,文竹扶着齐芙去偏殿用早膳。王之是执守内侍,本不用跟着去伺候早膳。但见齐芙出门,他却一起跟在后面。
文竹转头看他,提醒道:“娘娘用过早膳后还要回内殿,王内侍在此处守好即可。”
齐芙也回头看他一眼,想着一会儿若是事情发生,这高个男人挡在身边倒也有用,于是笑着说:“一起过去吧,我正好想在偏殿喝茶休息。”
到了偏殿,早膳已经摆好了,可齐芙的心思不在粥食菜点上,反而一直望着屋外。果然,不一会儿就见一位内侍跌跌撞撞跑进院里,一脸的惊惧慌乱。
文竹见状皱眉,忙问发生何事。
内侍跪到在地,浑身哆哆嗦嗦。齐芙已知发生何事,但还是装作惊讶地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内侍跪在地上,颤抖着声音回话:“回娘娘,今日早朝突发异动惊扰圣驾。司礼监传话各宫内侍严守宫门,未得圣令不得外出。”
“异动?”文竹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前一步护住齐芙,“什么异动,竟要锁住宫门?”
内侍跪着发抖,不敢继续说下去。齐芙慢悠悠喝了一口粥,柔声道:“发生何事,你且仔细说来,罪责有我担着。”
内侍犹豫一下,才开口说道:“回娘娘,奴婢也是听司礼监的人所说,并不知真假......”
齐芙挑眉:“听说了什么?”
“司礼监出来传话的人说,今日早朝时,陛下刚坐上御座,奉天门却突然窜出一个巨大黑影。那黑影奔跑迅疾,眨眼间咬伤抓伤数人。朝堂上乱作一团,陛下也受到了惊吓,多亏张领侍守在陛下身旁,护住了陛下。”
内侍刚说到此,文竹就忍不住惊慌问道:“最后呢?那怪物怎么被制伏的?”
内侍继续哆哆嗦嗦说道:“是陛下身边的内卫,冲出来三两下就打跑了怪物。只是怪物虽被赶走了,陛下还是下令各宫闭门,不得外出。”
文竹还有话想问,齐芙却只让内侍退下去,自己悠哉悠哉地用起早膳来。
文竹不免担心:“娘娘,得把宫里内侍都召集起来守住大门,可不能让那怪物闯进来了。”
齐芙喝下粥,反问她:“咱们宫里那几位细胳膊细腿的内侍,你让他们去打怪物?倒不如干脆些,直接炖了送给怪物喝汤吧。”
文竹十分认真地思考着,眼睛看向守在门口的王之,低声说:“娘娘,王内侍倒是个身高体壮的,可以去守门。”
齐芙无语,不再理她,一边喝粥一边等待接下来发生的事。
白粥入口清淡,有如齐芙此刻淡定之心。前世今日,奉天门出现怪物,黑影似鬼魅,见人伤人见鬼伤鬼。情形与方才内侍所言一致,只有一点那内侍不敢说。
那就是这妖物,与传言中的黑风之祸十分相似。
狗皇帝魏杞泽坐在龙椅上,亲眼看着那黑风冲自己而来,惊慌恐惧中差点起身逃跑,多亏领侍张怀恩沉着,一把将他稳在龙椅上,这才替他保住了帝王威仪。
魏杞泽如此慌乱,并非怕怪物伤人,而是惧怕那桩黑风传言。
前朝宣帝和宗帝在位时,都曾遇到这黑风袭击。宣帝遇袭后,不到半年便驾崩。而在宗帝遇袭后三月,先帝就带兵破城。一夕之间,前朝灭,雳朝起。
因此民间流有传言,说这黑风是帝王不仁或国之将灭时,上天降下的警示:黑风出,帝王覆。
无论传言真假,但凡涉及皇权王位,魏杞泽信与不信,都只有满心惧怕。
齐芙慢悠悠喝完一碗粥,抬眼看向门外。算一算,也该到时辰了。今日自己以身为饵,定不能失手。
眼看着门外风雪渐小,齐芙趁着文竹去命人撤掉桌上膳食之时,偷偷从头上取下那支嵌宝云纹发簪。这只发簪通体刻满云纹,与其他通体光滑的发簪大有不同,握在手上触感区别十分明显。
就在此时,院里突然起了一阵大风。齐芙坐正身子,瞥见门外王之突然要伸手关门,急忙出言制止:“不要关门!”
王之愣住。
齐芙补上一句:“我想看雪。”
王之欲劝说齐芙外面风雪大,关着门暖和一些。还未张口,就察觉身后有异动,立马转身去看。
只一瞬,一个黑影从连廊而来,直直冲向偏殿内。王之凝神,踏脚飞身如玉燕凌空,在黑影刚要冲进偏殿时,稳稳抓住那人双腿。黑影防备不急,失去重心狠狠摔在地上。
齐芙做好了迎战准备,却见那黑影突然被王之擒住,啪嗒一声摔在自己面前。握着手心发簪,齐芙皱眉叹气:“王之,你会功夫这事儿,怎么不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