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程灵汐很苦恼。

一到晚上九点，她便会准时睡着，做一个连续的、奇怪的梦。

她梦到自己身穿长袍，被关在一个纯白色的房间内，接受着一项“实验”。梦中自己的双臂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针孔，他们说，这是抑制剂，可以降低她的大脑活性和进化速度。

有一个戴着兜帽的高大男人常常来看望自己，他总是披着长至脚踝的白色长袍，上边纹着繁复神秘的圆圈状花纹。他自称为程灵汐的“父亲”，旁人都唤他为“圣父”。

程灵汐本人亲缘淡薄，她在研究所长大成人，也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她从记事起便打算将其一生奉献给超级AI“空明”的研究，每日面对的都是单调无趣的系统数据，生活得纯粹又刻板。

她的祖祖辈辈掌控着研究所已有上百年，这一代的唯一继承人便是程灵汐。她异常聪颖，天赋极高，据那些老古板们预言，程灵汐身上有伟大的神明——“海神”的指示。

和研究所的核心成员们狂热地信仰“海神”不同，程灵汐对政治和宗教不感兴趣，她只是专心于自己的研究。

但最近做的梦，严重影响了她的生活。

梦中的触感异常真实，虽然程灵汐无法控制自己在梦中的行为，却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双腿传来尖锐的疼痛。

一些用白色绷带蒙面的人将程灵汐的双腿切开一道道口子，再放入深蓝色的活物，它在程灵汐的血肉间恣意游走，吞吃啃咬着，又让伤口飞速愈合。

她能听到自己“赫赫”的喘气声，艰难地低语声，还能感受到冰冷的泪水从自己的脸侧流入枕头，无法聚焦的视线晃动着停留在房间唯一的窗户上，窗户外是一片幽暗的深蓝。

因为这个梦，程灵汐总是在半夜惊醒。

夜灯被空明打开，它安静地等待程灵汐擦拭完额头的冷汗，操控着不远处的机器人管家递上一杯水，低沉的男声在研究室里响起：“主人，检测到您的心率过快。”

超级AI空明是研究所几代继承人的倾尽心血之作。传言，只要连接的数据库足够强大，它可以99%准确地分析和预测所有事件。

但由于人类对AI的提防，它在最初设计时仍保留了芯片，而到了程灵汐这代，随着空明的功能不断开发，人们不满足于此，想要实现AI和人脑的完美连接。

他们打算将空明的芯片植入程灵汐的大脑。

空明是程灵汐多年研究的心血，她欣然同意，前提是——得她自己来。

“主人。”空明打断她的思绪，“您最近一直在做噩梦。”这是陈述句，它通过检测程灵汐的心跳和眼球转动，得出了一个结论。

“是的。”程灵汐揉了揉太阳穴，她吩咐道：“空明，帮我查一下。”她将梦中的画面简单想象了出来，连通研究室的脑电波通讯，发送给了它：“这种式样的窗户应该不是现代流行的款式。”

很快，空明的结果出来了：“主人，这是约800年前【后海洋时代】的窗户，因为幸存人类在污染海水中生存，因此窗户密不透风，但安装了高强度的光能吸收装置，在海水中也能让海面上的太阳光照射入室内。”

“能查出是在哪里吗？”

“抱歉主人，【后海洋时代】的资料多数毁损，已无法查明具体地点。”

程灵汐眉眼淡淡，沉思了一会。

梦中的场景在历史上有迹可循，而作为梦中人的感受又如此真实，她总觉得这个梦并非只是移植芯片实验的副作用。

她决定着手调查。

***

即使每天晚上都做着不太好的梦，程灵汐还是坚持早起锻炼。

她在一星期内翻阅了研究所的图书馆，却无法找到更多【后海洋时代】的资料，只知道2380年海平面暴涨，随后趋于稳定，一直保持在7800m附近。

考古教授们说，这是星球上又一起“卡尼期洪积事件[1]”，因海底火山大量喷发，加上二氧化碳持续增多，海面降雨频发，海平面最终上涨，漫过星球的陆地。

在那个时代，污染海水无处不在，据说很多生物，包括人类都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异。

笔者在资料末尾写道——

【所幸，‘海神'的出现让这场灾难停歇，污染被全部清理，而幸存者们，也重新从海洋手中夺回了陆地，他们建造出了新的“方舟”。】

程灵汐将古书的这一页折叠，她皱着眉，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

太阳高悬，似永不落幕。

如果程灵汐是平民，她也许会认同书上的内容，但是，她恰好是这个世界权力顶峰的研究所的继承人。她是为数不多的，知道这个世界所谓‘方舟’真相的人类。

这个古怪的梦，让她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

今夜，梦中的“实验”终于结束了。

在最后一道腰部伤痕愈合后，这些伤疤扭动着缠绕成了一道，从左腿脚踝处开始，沿着小腿-大腿-腰-再最终蔓延到右腿脚踝，像是一条蓝色的蛇，盘踞在程灵汐的双腿和腰上。

这条深蓝色的疤痕可以逐渐覆盖住灵汐的皮肉骨血，将她人类双腿转化成完整的深蓝色鱼尾。只是不知为何，这条蓝色鱼尾并不强大，甚至有些孱弱无力。

程灵汐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迎接“父亲”的到来。她听到“父亲”威严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宣布一个事实：“我的女儿，实验失败了。”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却能感受到轻微的颤抖。她听到属于自己的声音轻轻地吸气发问：“父亲，失败了会怎么样？”

高大的男人闻声回头，程灵汐也终于能抬头，看到梦中这个男人的全貌。

复杂的圆圈状花纹布满了他的脸，他眉眼和自己相似，明明三十几岁，却显得年轻又冷漠，他看着才长到自己腰部高的女儿，似乎想要安抚她，但在程灵汐眼里，只能看到他露出了一个很明显的假笑。

“不是什么大问题，你的大脑自发进化了y方向，抑制了人鱼尾的x方向进化。本来，你是最有希望成功的孩子，但现在，人鱼尾逐渐发育不良。”

他似乎有些惋惜：“你现在只需要呆在研究所里，陪妹妹进行实验就好。她很孤单。”

y方向进化？x方向进化？人鱼尾？妹妹？

程灵汐将梦里的关键词一一记下，却感受到“自己”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涩和不舍，女孩拉住“父亲”想要离开的衣角：“父亲，母亲呢？哥哥姐姐们呢？”

男人停住了脚步，重新转过身，他的脸上闪过淡淡的不耐，却被他很快掩盖下去，他蹲下身，和程灵汐对视：“孩子，你早就知道的，还要我再说很多次吗？你的母亲为实验牺牲了。”

“你没有哥哥姐姐，他们只是实验品而已，但你却有一个亲妹妹。”

“是最近和新母亲相处的不好吗？”

***

程灵汐再次惊醒。

她心跳很快，但是她敏锐得发现，这一次的梦中，“自己”的双腿不再钻心得疼痛，更多的感受是原身情绪的冲击。

她披衣起身前往研究室，刚准备出房间，便听到空明的关心询问：“主人，您已经连续一个月做噩梦了。”

“长期梦魇可能会导致心脏疾病、低血糖、帕金森、焦虑或抑郁。建议您尽快就医。”

程灵汐没有理它，它又重复了一遍，见她还是没有理会的意思，便安静了下来。

程灵汐快步走向桌前，拿出白纸，她将记忆里“父亲”衣服上的花纹画下，却找不到任何记载。她又试着搜索“人鱼尾”的相关内容，仍是一无所获。

这在她的意料之中。毕竟‘方舟'有意淡化之前人类经历的灾难，他们不愿意提起，更不愿意解释，只采取了简单粗暴的方式隔绝了信息。

程灵汐皱眉思索，在白纸上写下梦中提到的【x方向】【y方向】，这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坐标轴，她意念一动，很快画了下来。

她在x轴边上标注了“人鱼尾”三个字，在y轴上标注了“大脑？”

x方向，y方向，这又是什么？

程灵汐沉思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她命令道：“空明，开始检测我近一个月的大脑活性。”

“好的主人，现在开始检测……检测完毕。您最近的大脑活性显著降低，约为正常值的50%，您最近服用了药物吗？”

程灵汐神色平静：“没有。”

她继续道：“检测我的痛觉神经。”

“好的主人，您的痛觉神经遭受了病变，您如今无法感受到痛觉。”

程灵汐听完，她拿起研究桌上一把折叠刀，毫不犹豫划过自己的手指。鲜血滴落在桌面上，细微但清楚的疼痛感从伤口处传来，程灵汐却一瞬间头皮发麻。

一个几近荒诞的猜测，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空明的检测结果和“梦境”中“父亲”所说的完全相同，而应该失去痛觉的自己，却分明能感受到指尖伤口的细密疼痛……难道，“方舟”出了问题？

空明很快递来了酒精：“您不应该压力大到伤害自己。”

程灵汐任由空明替她包扎好伤口，她望向窗外，心情却沉落到谷底。夜色深深，月亮悬在空中，像是一把银色的弯刀，她深呼一口气，询问道：“空明？”

“我在。”深沉男声回复道。

“现在就进行芯片的移植。”程灵汐眉眼冷淡，强势命令道。

如果……她不会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