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来娶你当夫人。”
“……”
层层翻浪的花海中,少女的脸颊红透了。
全是气的。
画酒抿唇,紧紧捏着指。
无辜的指尖被她捏得青白。
少女的羞怒总是藏不住。
某根敏感的神经被牵动,下一秒就能娇俏体现在脸上。
无处可躲。
她知道他在说玩笑,逗她玩。
但她很不喜欢这个玩笑。
垂下浓密的长睫,她莫名问了句:“为什么?”
其实画酒也不知道,她到底想问什么。
是为什么想娶她?
还是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哄她玩?
可她迫切需要他的答案。
任何答案都可以。
宴北辰却不在意她的纠结,佯装讶然道:“表妹这么快就忘了?半年前,我曾说过,要带你去顾州。”
画酒记起来了。
上次在王帐时,他确实说过。
不过她只当他是随口一说。
早就抛诸脑后。
宴北辰像个债主,又问:“不是说想报答我?现在就有机会摆在你眼前。”
语气自然,完全不害怕她会拒绝。
画酒仰起头看向他:“我……”
她有些为难。
宴北辰挑眉:“阿七不会是想赖账吧?照我的规矩,赖账是要剁手指的。”
目光下移,看向少女纤细的指。
他的语气毫不在意,更像在开玩笑。
画酒却吓得赶紧摇头,把两只手背到背后藏好。
她没想赖账。
她是说过想报答他。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
原来他全都记得。
……所以以前,他只是懒得记住她。
画酒心底,溢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还没等她问清楚,宴北辰拎起她就走,乘着长命腾入云间。
长命跑起来实在快。
为了防止被掀下去,画酒不得不抓住它飘逸的长毛,艰难回头问:“去顾州做什么?”
她说得有些着急,染上少女特有的清脆音色。
倒更符合她本来该有的样子。
宴北辰抱着胳膊,随意垂头看着她,保持着距离。
少女皮肤格外细腻,离这么近,也看不出丝毫瑕疵。
脑中忽然冒出很贴切的形容:
羊脂美玉,触而生温。
宴北辰对玉不感兴趣,淡淡撇开目光。
他随口答道:“当然是躲避仇家。表妹难道不知道?好多人想杀我的。”
这句话,画酒不敢不信。
他这么能闯祸,仇家估计能绕魔界好几圈。
但转念又觉得这话不对劲。
仇家见了宴北辰,大概也会选择绕着走。
毕竟,没人会嫌命太长。
她还想再问,宴北辰却未卜先知般打断:“已经和常嬷嬷打过招呼了。”
少女呐呐止声。
他也懒得再说话。
长命载着两人穿云跨日,赶赴顾州。
顾州小镇,依山傍水的酒肆茶楼,风景格外秀丽。
“两位需要些什么?”
迎客的小二上下打量一番,笑问。
两位客人很是眼生,皆戴着黑纱幕篱,挡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样貌。
但从身形判断,是一男一女。
他们要了二楼的雅座。
小二引着客人上楼,奉了茶,弯着腰笑退下去。
窗边,画酒没有动那茶。
她眸光微动,将手搭在身旁的窗框,向外眺望。
窗外,走廊围着护栏。
木质护栏外,画桥连着山外山。
青青道路旁,有二三孩童,成行追逐,放飞纸鸢。
嬉笑的声音隐约飘进来,吸引画酒的注意力。
她喜欢窗外的世界,心思早就跟着纸鸢飞远。
然而只看了一会,便收回目光。
她很清楚,没人有闲心陪她做这么无聊的事。
在她对面,宴北辰正观察着街上往来的身影。
他忽然转回头,看向眼前有些拘谨的少女,微微凑近些,道明此行真实目的:
“辛苦表妹帮我个忙,假扮成我夫人一段时日。”
宴北辰笑起来。
淡漠的墨眸中,仿佛有朵莲花在盛开,五色华彩,摄人心魄。
天底下,大概没有哪个姑娘,能在这种情形下拒绝他的请求。
画酒低眼错开他的视线,避免与那朵五色华莲相接。
终于听见他真正想要的,她悄悄松了口气。
抿抿唇,想推辞。
又斟酌起自己的手指,将拒绝的话咽了下去。
消息闭塞如画酒,也知道王城三殿下身边,并不缺姑娘。
哪怕是假扮夫人,想来也有大堆人愿意。
纠结半晌,她忍不住略带歉意,小声问一句:“为什么是我?”
字句念得极尽平缓,生怕被别人从语气中误解出恶意。
那是画酒所不能承受的。
从小到大,她总是期待成为像青瑶姐姐那样能言善辩的人。
或许这样,大家也会更喜欢她一些。
但后来,画酒还没学会如何将话说得圆润漂亮,先一步懂得,喜欢与憎恶,简单得和她是怎样的人毫无关联。
她的出生,就不被欢迎。
画酒放弃了。
她学不会聪颖的模样。
只好将每句话说得温和,最大化表明善意。
生怕话语中包含哪怕一丝不满。
听见她低微的语气,宴北辰皱眉反问:“你是不是欠了我很多钱?”
画酒摇头。
有微风拂栏而过,混合着不知名的浅淡草息,打着旋,撩起轻纱一角,露出少女干净瓷白的面庞。
她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愣愣盯着他。
眉心微蹙着。
似乎真在费力回想,是不是什么时候欠了他钱,不小心遗忘。
宴北辰看了她一眼。
这表妹真有意思。
无论别人抛出什么问题,她都要下意识先反省自身。
少女微懵的模样,落入眼中,令他心底生出一丝诡异、捉摸不住的罪恶感。
很快,他打散这种奇怪的情绪。
宴北辰啧了一声,心道麻烦。
他将负面情绪的源头归咎于面前的少女。
要是身边那些家伙,敢拿这种无辜眼神看他……
他很不介意,帮他们把脑袋扭个方向。
宴北辰撑着下巴,难得愿意好心教一教她:
“那奇怪了,你没欠我钱,说话怎么低声下气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这种方式直接得令人难受。
画酒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低声下气。
她反复咀嚼这四字的含义,呼吸停滞住。
原来,这就是她给别人的感觉。
少女眸中,忍不住泛起一层水雾。
她也不想卑微。
可她没有大胆肆意、高调活在世间的资格。
只能被迫谨小慎微。
可宴北辰不能理解这种难堪。
只觉得和小姑娘说话太费劲了。
又呆又笨。
动不动还要哭。
观察到她肩头轻微颤动的幅度,男人墨眸暗沉,闪过一丝不耐烦。
不过这种情绪被他隐藏起来,没有显露。
他感受不到她的难过。
只觉得厌烦。
他没心思哄她。
更不觉得惹她哭是件罪恶的事。
宴北辰神神秘秘凑近:“你不想知道,为什么要选你假扮我夫人吗?”
说起这个,画酒还真是好奇,泪花都收住了。
瓮声瓮气道:“为什么?”
隔着幕篱,青年笑起来:“因为还欠我人情的,只有阿七你一个。”
倒不是假话。
宴北辰从不平白施舍善意。
给出去什么,势必要收回来更值钱的。
画酒无言以对。
觉得他并没有在开玩笑。
也在这时,茶楼突然吵闹起来。
楼下,一袭艳丽的红衣闯入众人视线中。
是个年轻的小郎君。
银冠高马尾,额心悬着玉,形貌昳丽。
他带着不少仆从,声势浩大。
几个仆从走在前,为他开路,蛮不讲理推开挡路的行人。
这茶楼本也不是热闹的好时候,来往的人就更少了。
仆从一番搜寻,没找着下手的对象,只好把一个坐在过道边的茶客搡倒在地。
仆从瞪着虎眼,恐吓那倒霉茶客:“好狗不挡道,滚边上去!”
有这番动静铺垫,众人隐晦的打量,总算能光明正大集中到那红衣小郎君身上了。
红衣小郎君身前,被搡倒的茶客还想计较,却被同伴一把往回拉,压低声音劝,“不要命了,王弟也是你惹得起的?”
同伴认出红衣小郎君来。
那是王弟顾照寒。
闻语,茶客受惊般后退,可又忍住了。
憋红一张脸:“王弟,也不能不讲道理啊!”
听见这种说辞,顾照寒格外高傲、格外轻蔑地扫过去一眼。
不屑至极。
他从不以王弟身份自傲。
因为他觉得那是生来就有的,不值得炫耀。
听见茶客不满的嘟囔声,红衣小郎君站住脚步,悠悠踱步到茶客跟前,扯出冷淡笑意。
“你不服?那要不要和我比比箭术,生死自负啊。”
茶客:“……”
谁不知道,顾州王弟,箭术极好?
王弟顾照寒,别名三千箭客。
他弓箭手的名号,甚至比王弟的名号还响亮。
加之生得俊俏,又纨绔好色。
浪荡子弟名单里,他名列前茅。
听说前些日子,顾照寒还和韩州公子在青楼大打出手。
说起韩明承,他失了一只手,魔骨已毁,再也接不上。
断手后就一蹶不振,流连青楼,不可避免和常客顾照寒碰上面。
两人为了抢花魁耍狠,场面闹得相当难看。
话又说回来,一个断手的残废,怎么可能打得过顾照寒?
韩明承落荒而逃。
临走放下狠话,扬言一定要杀顾照寒,出今日恶气。
顾照寒也不是吃素的。
借着酒劲,抬脚踩在护栏上,当即又补了两箭。
放出豪言,让韩明承尽管来找。
不过酒醒之后,顾照寒就开始害怕了。
韩顾两州相邻,摩擦不断,关系本就十分紧张。
一直以来,都只是勉强维持表面和气罢了。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扯下遮羞布,彻底撕破脸。
这种紧张局势,也是韩州王愿行险招偷袭宴北辰,吞下乌州三成灵矿补足军需的原因之一。
韩明承怒极之下的话语,倒是给顾照寒提了个醒。
他还是有些怕被韩州狗咬住不放的。
恰巧,这时候顾州王召他回主城。
顾照寒顺水推舟,连忙回主城避祸。
这处茶楼,离主城不过一日光景。
顾照寒也不怕韩明承一个残废手能伸这么远,放松大胆起来,恢复嚣张气焰。
也不怪他嚣张。
毕竟王弟的名头是真的,箭术了得也是真的。
放眼整个魔界,能在箭术方面与他一较高下的,大概只有远在王城的三殿下。
传闻中,宴北辰崭露头角的那场战役,他只用一箭就射死对方主帅。
露头就秒。
恐怖又离谱。
不过这两人从未正面交锋过,实力未知。
顾照寒也是从来不承认这点的。
没见过,即不存在。
他一直以魔界第一弓箭手自居。
当着众人的面,他又搬出混魔界的口头禅:
“在下不才,能拉千斤弓,千步穿杨,千发千中而已。”
这也是他三千箭客别名的由来。
顾照寒有个毛病,见谁都要自报家门。
响亮的弓箭手名头,一大半都是靠他自己喊出来的。
在他轻蔑的目光下,茶客抖抖唇,想犟两句。
又害怕得罪王室,招致报复,只好默默闭嘴。
黑纱幕篱下,一双极亮的眸遥遥盯着那方动静。
仿佛发现极有意思的事,宴北辰缓缓问道:“看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