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夜半蓦地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檐声未断,雨声从一开始的淅淅沥沥到后头,俄而却似波涛之奔涌,紫光雷鸣那一刻,本就因着白日之事,浅眠的崔盈骤然惊醒。
盛夏总爱雨幕连天,雕花窗牗吱哑半晌,总是受不住嘭一声掀刮开,崔盈惨白着一张脸,腾地坐起,“芙蕖,芙蕖……快进来……”
关窗,她不想见到雨,也不想听雷鸣。
“敏儿,敏儿!……”
人呢,人都去哪儿了,她抱着碧蓝薄衾被缩在榻角处,望向窗外连成一片的水帘,透过大开的窗牗顷刻润湿了桌案面,神色自厌颓靡,眸色沉沉,又到了盛夏,又是雷雨天……她最讨厌雷雨天了。
那也是雷雨天,头发湿哒哒黏在脸上,哀戚声不断,她像一条落水狗一样趴在树下,那似有似无阴湿黏腻的喘息,很快这一切就变成了腥红的鲜血……
崔盈伸出右掌,一只莹白无力,柔弱无骨的手,没有沾过血,干净的手。
想起白日里锦绣堂那一幕,既然荷花池的不是穆三郎,那是谁,孟氏手段了得,大老爷又早死,大房除了穆二穆五两位公子便没有其他爷了,若不是时常来锦绣堂请安的穆三爷,其他人可很少去那地方。
穆二郎还在都护府,莫非那就是传说中的傻子穆五郎?
崔盈蹙着眉心神不宁,从榻上下来,披着外衣,青丝被窗外透进来的风吹得扬起,举着长烛,烛光映在她苍白到透明的脸上,像只夜行的艳鬼。
她探出手够窗檐,将摇晃得吱吱作响的窗牗给拉了回来,一边思绪纷飞。
那人看起来可不像是个傻子,可上京城都传遍了穆五郎就是傻子的话,若此话不实,孟氏怎可能无动于衷,不出手制止。
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人是不是穆五郎?亦或他其他房的人。
若他是穆五郎,那日可不像是对她有好感的模样,无妨,待她打听清楚就知道日后该如何行事了。
她是讨厌雷雨时节,可从不怕雷雨,这国公府她必定会留下,崔盈勾着唇无声地笑了笑。
——
孟氏似乎很喜欢她,隔三差五召她过去说话,惹得崔怜对此有些嫉妒。
这一日,解开了崔盈萦绕在心中多日的困惑。
她穿戴整齐,踏进锦绣堂的正堂,孟氏见她来,面上挂上几分笑意,只是今日这几分笑意较之往日更为真诚。
“大夫人。”
崔盈冲着孟氏乖巧地福了福礼,孟氏放下茶盏,朝着她招手。
“快来,好姑娘,你这两日好像有些瘦了,可是府里那个不长眼的奴才怠慢了你?”
崔盈摇摇头,柔声道:“谢大夫人挂怀,天儿越来越热了,盈娘向来有些苦夏罢了。”
“说到这个,你前些日子做得那什么双皮奶,水果刨冰倒是极为解暑,你每日送来想必是花了不少心思。”
崔盈穿书后的一段时间,就捣鼓起上辈子的吃食,一开始倒也不是想用来讨好谁,而且盼着自立女户后有一门手艺维持生计,做生意,便从吃穿住行,其他的暂时想不出来,那便从吃入手。
可惜崔父哪里由得她胡来,她一直没机会……不过用来讨好孟氏倒是派上了用场。
“夫人对盈娘好,盈娘记在心里,看着夫人也受暑热之苦,自当有什么好的,也想着夫人,夫人待盈娘就像盈娘的姨娘一样,盈娘自然也不想叫夫人受这暑热之苦。”
说罢,崔盈眼中呈现出濡慕之情,手上还有捣冰的冻伤。
孟氏握着她的手,有些感动,“青姑。”
青姑拿出一副攒金丝的红宝石头面,奢华无比,和两副流光溢彩的玛瑙耳坠,崔盈一看就知道,孟氏多半要给她这个,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好一个财大气粗。
且不提心底如何贪财欢喜,面上却是腼腆讲究,开始推拒,“这...”
“给你,你便接着,不接便是你存心叫人觉得,我占你们这些小辈便宜。”
“谢谢……大夫人。”
崔盈眨巴眨巴那双眸子,乖巧温顺,孟氏一时间竟喜欢极了,心道这姑娘顺眼,若是能和五郎成就姻缘,是极好的。
只是这崔九娘身份,唉,未免太低了些,不过五郎喜欢,自己又看得顺眼,便抬举她做个贵妾。
说到这儿,孟氏便想起自己二儿子的正妻岑氏,那位尚书千金身份倒是尊贵体面,可惜自己不下蛋就算了,还搅得她儿子将近而立膝下空虚。
想到前些日子都护府传来消息,二郎新收得妾有了,不多日又传消息回来,说是不当心摔掉了,孟氏冷笑,又没了,果然是好手段。
这次二郎从都护府回来,她可得好好给岑氏立立规矩,也要好好同二郎说一说,免得二郎心思不在后院上,院里斗得跟乌鸡眼似的。
就算再如何醉心大事,好歹也该管一管院里的妻妾,留下一两滴骨血。
孟氏神色阴晴不定,崔盈也猜不准她在想什么,她甚至有些担心,却突然想起一个事儿来,遭了,孟氏不会是想让她给穆二郎作妾吧。
书里曾经有描述过,男主穆元承后院斗太凶了,以致于男主而立之年还没个一子半女,一半是男主悍妒的正妻岑氏的功劳,二是男主自己还没遇到真爱,对后院不上心,孟氏一直对这事很不满,一直有心给儿子找个好生养的女人。
崔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段,虽说也算玲珑有致,但是那种丰乳肥臀的好生养,着实称不上。
她觉得她六姐崔怜那种才相当不错。
但是孟氏一会儿打量自己,一会儿又神色变幻,加之她这段时日对自己未免也太好了些。
崔盈心里一咯噔,不会吧,她讨孟氏欢心,不是为了给穆二作妾啊,她要嫁给穆五,嫁给傻子做正妻,安安分分过日子已经是她的底线了。
她对爱情再没憧憬,也不想给封建士大夫作妾,然后争宠,雌竞搞宅斗。
“太太,五少爷过来了。”
“喔?五郎来了?新鲜事儿,他往日除了辰时,其他时候,可断断不会来寻我。”
听见自己疼爱的小儿子过来了,孟氏面上的笑意浓了三分。
穆五!前些日子还在想怎么接近穆五,荷花池那个究竟是不是他,今日便能知晓了,不过穆五郎过来了,她也不方便留下了,待会儿趁着擦身而过的机会,好好看看。
“夫人,那盈娘便先回去了。”
崔盈起身正想告退,却被孟氏叫住。
孟氏正有心给小儿子找可心的女人,要撮合他们二人,哪里容她就这么走了。
“快到午食了,便在我这儿用过午食再走吧,正巧咱还能再说说话,我这膝下也没个娇娇女儿,就两个臭儿子。”
“这……”
崔盈头皮发麻,孟氏这是干嘛,穆五过来了,还留她吃饭。
还不等她多想,丫鬟们都已经摆好了碗筷。
“你入府后,还没见过你五表哥吧?他是个闷葫芦不爱见人,也不大爱说话。”
哪里是闷葫芦不爱见人,他不是个傻子吗,崔盈讪讪一笑,不爱说话,应该是不会说话吧。
有这么严重?崔盈想到上辈子,在特殊学校看到的一些孩子,流着口水说话不利索,手还抓得跟鸡爪一样,伸不直。
真的要选穆五郎?崔盈生出一股子心慌,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接受了宿命,没想到事到临头,还是心有不甘。
正当崔盈胡思乱想,自怨自怜地想着以后怎么跟傻子生活,可能还得生孩子。
“我叫丫头们将宴摆在凉亭了,正午里头热,还是凉亭里清凉些。”
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崔盈,又想到外头突然造访的小儿子五郎,她邀了崔九娘子,儿子就正巧过来了,孟氏道莫不是上天安排的缘分。
立马改了主意将午膳的摆在了凉亭,到时候莲叶碧波,睡莲怒绽,美酒佳肴,崔九又是个娇媚无双的美人,她还不信五郎真不起心思。
可怜孟氏那点子风月心思,没用到早去多年的穆大老爷身上,倒是用在撮合了儿子讨媳妇身上。
崔盈一路上惴惴不安,到了香积亭,婆子们摇来小舟。
望向那端坐在亭中的背影,崔盈觉得眼熟。
“骁儿。”
“娘。”
是他!真的是他!崔盈眼珠子都快惊掉了,站在原地目瞪口呆,不是说穆五郎是个傻子吗?看起来……
孟氏侧眼看身边的崔盈,见她面露惊色,却不是上京闺秀眼中的嫌恶抵触,越发觉得此事可行。
“这是你三……三婶家的内侄女儿,你得叫一声表妹呢。”
原来孟氏是不认崔氏这妯娌的,在她看来崔氏这商户女就是老三的一个妾,说是平妻,那也是面上的,不过现在要撮合她儿子的姻缘,孟氏还是将崔氏抬举了一番。
穆五郎只在孟氏到时,抬头喊了一声,随即目不斜视望着桌上的菜,至于旁边的崔盈,就像空气一样。
孟氏给儿子介绍了崔盈这个表妹,但见穆五郎毫无反应,不由有些尬然,她怕崔盈心生退意,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等主子们都坐下后,丫鬟们开始布菜。
崔盈不停偷瞄穆五,玄衣绶带,俊朗不凡,高挑大美男,会喊人,不流口涎,不吸鼻涕,一双象牙箸也使飞快,能自己吃饭,这……莫非书里是胡诌?她觉得自己使这入手丝滑的象牙箸,不一定有穆五使得快,果然山猪用不上细糠。
“今日怎么想起找娘了?莫非知道盈表妹在娘这儿?”
看着儿子不停夹菜,头也不抬,孟氏笑着问道。
“赢了。”
这话回的没头没尾,崔盈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便又听他继续道:“十五次。”
孟氏懂了,又该给五郎换武学师傅了,五郎自从儿时那场变故之后,心智便像停留在孩提时一般,可有时他又懂些道理,并不完全像个孩子,一开始孟氏也不知该如何教导他,后面才慢慢摸索出来。
更想不到他于武学上天资极高,也算是一点安慰。
孟氏自顾自地感慨着,完全忘记风中凌乱的崔盈,她先前实在看不出穆五是个傻子,直到这母子二人开口交谈,她才领悟了。
这穆五不像她想得那样不堪,但还是有点问题,起码不算是正常人,绝对称不上。
崔盈适才见到人后落座还甚是踟蹰,穆五是个完美无缺毫无瑕疵的大美男,那她算盘不就落空了。
原来如此,上天还是眷顾她的,穆五脑子有疾,但是还在接受范围内。
孟氏笑眯眯看着两人,只觉般配,但是小儿子除了她问后从嘴里蹦出两字儿,就没说话了。
“骁儿,你盈表妹是从东宁府过来,险些没碰上水匪,可是受了不少惊吓,你下午便不垂钓了,带表妹出去逛逛上京?”
孟氏试探性问道,奈何穆五郎无动于衷。
“骁儿,娘在同你说话。”
穆元骁这才抬起眼皮看了崔盈一眼,轻飘飘道:“骗子。”
霎时,崔盈臊得面红耳赤,她知道他在说什么,穆五这傻子这么较真干嘛,她说那是戏法了。
孟氏没想到儿子开口就是这话,暗道青姑看见那日这两人莫不是有了龃龉,再这样待会儿把崔盈吓跑了怎么办。
“你这孩子,你盈表妹这么乖巧,哪里会是骗子,你前些日子爱吃得冰饮,双皮奶,就是你盈表妹做得,当心惹她生气,便不做给你小子吃。”
闻言穆元骁不吭声了,面带悻悻,又埋着头吃饭。
孟氏剜了小儿子一眼,就知道吃,不知道想媳妇儿,她可怎么抱孙子。
看着崔盈脸上由于羞臊,面带红晕,明艳生姿,这相貌儿子若不是都不喜欢,那要喜欢什么样儿的。
“你瞧你盈表妹,可算是貌美?日后不定多少小郎君上门提亲,等你盈表妹被别人娶走了,就到别人府上了。”
孟氏想让小儿子长点心。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