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今晚月色温柔,难免让人感伤。

老媪唏嘘轻叹,“这里不安全呐,小伙子赶紧离开吧!”

裴叙轻笑,不以为意。

这地方靠近蛇窟,毒蛇随时会爬出来攻击人。

裴叙要借它们的力,自然不怕它们。

反倒这老媪,怎会知道蛇窟之事?

裴叙打量她一身装扮,像极了地宫遇到的侍女。

困在地宫的侍女大多都是被强行抓去当奴隶的,困于蛇窟,数十年不见天日。

裴叙不与无辜者计较,反劝她:“既重获自由,赶紧离开吧。”

老媪听他熟悉的声音,又一瘸一拐折返回来,看清了他的容貌。

“你是……裴将军?”老媪眼中露出感激之色,往他身后看了眼,“怎不见那姑娘?”

裴叙和沈棠闯进地宫,抓捕康王爷,对困在地宫的奴隶来说,无疑是恩人。

老媪想给两人道谢,可见裴叙孤身一人神色晦暗,袖口还藏着一张喜帖。

“城中大婚的是沈姑娘?”

关于裴将军的小青梅和红颜知己之事,老媪听地宫里的奴婢们谈起过,自然知晓一二。

她顺着裴叙刚才眺望的方向,看了一眼,“将军最终还是弃了红颜?”

“没什么弃不弃的,我与她……”裴叙迟疑了片刻,嘴角微扬,“我与她本就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吗?”

那个雨夜,老媪藏在人群中,曾远远看到裴叙抱着血流不止的姑娘,那般惶恐无助。

如同丢了心爱玩具的孩童,找不到方向。

这般怅然若失,哪里像陌路人?

“若然那姑娘死在那个雨夜,将军也毫不在意吗?”

“……”裴叙瞳孔微缩,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接过酒坛痛饮一口。

老媪唏嘘道:“我啊有个乖女儿,从前啊我总是严待她苛责她。十年前,我们一家被沙匪冲散,伤的伤,死的死,我连一句夸赞孩儿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人呐,不能嘴硬!你不知道哪天老天就收回你的一切,到时候就追悔莫及了。”老媪抹了把泪。

夜风凛然,裹挟着老媪沧桑的话音,吹向裴叙。

今晚过后,裴叙此人就会永远消弭在这无边荒漠中了。

他当真对这世间毫无留恋吗?

他忽觉有些寂冷,浮一大白,烈酒入喉,火辣辣的,呛得人眼睛发酸,“年年在等我,我该去地下向她请罪了。”

“你有何罪?”老媪问。

裴叙一噎。

请什么罪呢?

他说过要护她一起走出荒漠,他没做到。

他说过要去黄泉陪她,他也姗姗来迟。

还有……

他在梦里混沌不清,竟分不出她与另一个女子,他背叛了对年年的承诺,他当然该谢罪。

裴叙仰望着天空繁星,视线朦胧,一轮明月幻化成楼兰姑娘的笑颜。

容颜渐渐褪去青涩,渐渐清晰,竟变成了女子红妆待嫁的模样。

“沈棠?”裴叙一个激灵,赶紧摆了摆头。

他怎么会又看错人呢?

一定是烈酒作祟!

裴叙猛地将酒坛砸在地上。

嘭——

瓷片和烈酒四溅,划破了他的脸,他浑然不觉。

老媪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摇头轻笑,“将军是聪明之人,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何不坦然面对,也许自有天意呢?”

老人家到底看遍人世,一眼便能洞悉人心。

可事到如今,裴叙是个将死之人,也没什么好面不面对的了。

他抽出袖口里贴身放着的喜帖,对月端详片刻,漫不经心松开指腹。

喜帖随风而去,飞入夜幕中。

“我意已决,若老人家之后遇见沈姑娘,替我祝她与夫君琴瑟和鸣。”

“将军这话是真心的?”

“自然!”裴叙笃定。

啪!

话音未落,喜帖又被风卷回来,堪堪盖在了裴叙脸上,脸颊顿时红了一片。

老媪耸了耸肩。

显然,老天都觉得裴叙的话不够真心。

裴叙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僵着脸道:“只是风向变了!”

说着要将喜帖撕碎,再度扔掉。

可将喜帖铺平,页尾红色流苏坠落。

一枚同心结掉落出来,随风蹁跹,在裴叙眼前摇曳。

那枚同心结甚是眼熟……

裴叙脑海中倏地浮现出十年前,他教年年编的同心结。

那是他们快要走到金威郡的前一夜。

他终于鼓起勇气,用衣衫上拆下来的粗线编了一枚同心结,诚惶诚恐递到她眼前,“等回了中原,我们、我们还在一起吧?”

“我中原话很好,你跟着我,我可以保护你!”

“我力气也很大,可以干活,可以赚很多很多的铜板,给你买馒头吃……”

裴叙绞尽脑汁,想着自己各式长处。

可他就是个小奴隶,能有什么好呢?

而眼前的她那般善良又漂亮,入了中原,她也许看都不看他一眼了。

裴叙怅然垂下了头,将那枚脏兮兮的同心结小心翼翼收进衣袖里。

一只柔嫩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她接过同心结,眨巴着眼睛,灿若星辰,“很好看啊!你能不能教我编?”

她一点都不嫌弃那灰突突的同心结。

那晚,他教她编织了许多同心结,把自己半边袖子都拆掉了。

凌寒料峭的夜,他的胳膊裸露在外,他却一点不觉得冷。

只因她靠在他肩膀上睡得很香。

从那天开始,他以为他可以做她的支柱了。

后来,在失去她的日日夜夜,他编织了很多枚同心结。

后来,他才知道他教给年年编织的同心结有一个地方编错了。

他再也没机会纠正……

裴叙对月望着眼前的同心结,指腹紧紧摩挲着,眼中情绪汹涌。

为何……沈棠编织的同心结也有错漏,与十年在大漠中,他教年年编织的同心结一模一样?

“她是年年?”裴叙猛地站了起来。

十年前,他明明亲眼看到年年死在蛇窟之中了啊!

不对!

他看到的只是骸骨。

会不会……

会不会……

裴叙瞳孔微缩,一个想法涌入脑海,他想去触碰,却又害怕空欢喜一场。

他茫然环望漫漫黄沙,像迷途的旅人,找不到方向。

他只能抓住身边唯一能抓住的老媪,眼神一瞬不瞬锁着她,“您说的上天自有安排是什么意思?”

老媪摇了摇头,意味不明望向城中,“我只知道,将军要是再不抓紧,就没有机会了。”

城中,隐约传来送入洞房的喧闹声,犹如一记钝击,击中裴叙的后脑勺。

他脑中一阵嗡鸣。

沈棠、年年……两个名字在他心头不断拉扯,快要将他撕裂。

可裂缝处,又见一束光射入。

裴叙想要抓住。

他疾步奔向马儿,翻身上马,他必须得入城搞清楚这一切。

马儿飞驰路过老媪身边时,裴叙沸腾的思绪才分出一点点时间思考其他。

今晚,沙匪刀疤许大概率会来找他复仇。

“老婆婆,你快些离开,此地不安全!”

话音落,他驾马飞驰奔向金威郡。

尘土飞扬。

等尘埃落定,老媪还在站原地,不紧不慢俯身拾起裴叙遗留的头盔和佩剑。

“上天自有安排,呵!”老媪阴鸷低笑。

银色头盔映照出老媪脸上几分癫狂与阴森,像奈何桥边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

……

金威城中,婚仪已毕,锣鼓将息,不少喝醉了酒的宾客还逗留不去。

沈府后巷,停着喜轿,轿子后面摆着十个朱漆大木箱,都是给莫钰的聘礼。

它们横七竖八堵在路中央,实在有碍观瞻。

裴叙废了好大功夫,才挤进后院,直冲冲闯进喜房。

正要推门,一只手拽了他一把,将他拽到了窗户边上。

“你要闹洞房藏在窗户边咧!哪有人直接冲进去闹的?”蹲在窗口的四个青年朝他齐齐点头。

夜太深,他们没看清裴叙脸上的沉郁之色,只当裴叙也是来凑热闹的。

他们将裴叙挤到了最中间,神神秘秘围着他道:“刚刚新人已经喝过交杯酒了,此刻只怕在洗鸳鸯浴!”

鸳鸯浴?

裴叙太阳穴跳了跳,又被好事者勾住了肩膀,手指抵住唇,提醒他:“我刚瞧新人在帐中探讨避火图呢,想必马上就会宽衣解带,洞房花烛……”

“行了!我不是来闹洞房的!”裴叙猛地站了起来,摆脱四个人的纠缠。

其中一人再度搭上了他的肩,在他身边打趣道:“不闹洞房,你难不成抢亲?”

贱嗖嗖的笑声,让裴叙顿生熟悉感。

他狐疑侧过头,才发现闹洞房的人中竟还有陆清宴,“你来干什么?”

陆清宴耸了耸肩,“你答应沈姑娘来做证婚人,却放了人家鸽子,我还不能填补上?”

裴叙并没有告诉过陆清宴他今晚赴死的计划。

此刻,他更无暇他顾。

他入城后,便仔细翻阅了沈棠和莫钰的籍册。

他们分明就是年年出事那日入的金威郡。

沈棠不是年年又是谁?

是他后知后觉了!

现下,无论用何种方法,他都不能让她嫁与他人……

裴叙徐徐解开腰带,饶有兴致掀眸看向陆清宴。

陆清宴忽而从他眼里探查到一丝诡异的占有欲,忙双手环臂,“你、你、你别乱来啊!我、我可没那种特殊癖好!”

“你不是喜欢闹洞房吗?去做件事!”裴叙将腰带放在了他手上,意味不明看了眼窗纸上新郎的身影……

半个时辰后,沈棠祭拜完爹娘,才姗姗来迟到了洞房前。

她定住脚步,在门前踟蹰片刻,深吸了口气,推门入房。

洞房极静,一对红烛泣泪,映照着墙上的大红喜字。

艳红色的鸳鸯帐下,男子端坐在榻前,盖着盖头。

他脊背挺得笔直,似行军打仗的将军一般。

沈棠知道莫钰紧张。

她也紧张,毕竟第一次娶夫。

“义兄……”沈棠话在嘴里打了个滚。

他们是夫妻了,她又是一家之主,应该主动些才是。

沈棠坐到男子身边,僵硬地抓起他的手,“夫、夫君,你莫紧张。一会儿,你尽管躺着,我来就行。”

柔软的指尖触到男人生了厚茧的虎口,男人指尖由不得一阵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