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将军归来(三)
祠堂的烛光摇晃。
堂内没有桌椅板凳,只有几个蒲团和一张放着香炉贡品的供桌。
容嫣本不想跪的,但实在是站累了,只好跪坐在蒲团上,双手趴在供桌上,以这个极不舒服的姿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门口传来几声说话的声音,随后祠堂门被人轻轻打开,容嫣被这动静吵到,缓缓睁开眼看去。
烛火摇曳,惺忪迷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朦胧的轮廓。
如今正是寒冬腊月,跪趴在供桌上的女子身上只穿了单薄的常服,整个人冷到蜷缩着,身形更显单薄。
顾长颛抬脚走进来,缓缓走近了,视线落在女子面庞,他眸光幽深,抬手落在身上的大氅上,正要解开,女子睫毛微微颤动,睁开了那双明媚的桃花眼,顾长颛指尖的动作顿住。
容嫣起初以为是顾长颢:“你来做什么,不是说不用你来……”
话没说完,视线清晰,困意褪去,看清来人的面庞,容嫣一个激灵,跪直身子。
来人是跟顾长颢有着五六分相似的男子,但他身形更高大挺拔,五官更深邃如刀刻,肤色是浅麦色,他身上披着大氅,周身气度不凡。
“你……”是顾长颛,是她的夫兄。
男人面上依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随后在她身旁的另一个蒲团上跪下。
在容嫣的注视中,男人双手合十闭眸跪了一会儿,俯身跪拜下去叩首。
容嫣愣神间,男人又起身,从旁边拿起香火,看向她:
“帮我把烛火拿来吧。”他语气平平,没什么特别的,如传闻的那般寡言稳重。
“嗯?”容嫣反应了一刻,随后意识到他应当是把自己当成了在这里侍奉的丫鬟,应声,“嗯。”
此刻困意彻底消散,容嫣抬手去拿旁边燃着的烛火,顾长颛伸手接过来去点手中的香火。
很快,香火被点燃,几缕烟气飘起,袅袅升腾。
容嫣侧眸,怔怔看着眼前男子。
与记忆里的印象完全不同了。
供桌上有两个香炉,顾长颛点完香,将手中的香火递过来。
“帮我一起吧。”
“……好。”
容嫣接过顾长颛递过来的香,跟着顾长颛的动作跪在蒲团上,阖眸静默片刻。
“可以了。”耳边传来提醒。
容嫣睁开眼,跟顾长颛动作同步,将香火插进面前的香炉里。
上完香,二人静默片刻。
“跪了多久了?”
“……记不太清了,约莫三个时辰?”容嫣有些发窘,以为对方把她当成了被罚跪的丫鬟。
说完这句,容嫣轻抿了唇瓣,看向身侧的男子,问道:“将军你……何时回来的?”
“约莫一刻钟前。”
容嫣腿有些麻了,下意识想动一下,又觉得在顾长颛面前有些不太好意思,倒是顾长颛不拘小节,他祭拜完没有再跪着,而是换了个姿势盘腿坐着,似乎为了方便同她讲话,他身子微微向她倾侧着。
见状,容嫣也放松跪坐下来。
她犹豫了一下,虽然刚见面,就被对方知道自己正在罚跪有些丢人……但早晚得知道,她硬着头皮解释:“其实,将军……”
“嗯?”
“我是顾长颢的妻子,是你二弟妹来的。”不是丫鬟。
对方似乎没听到她这句话,并未回应。
容嫣悄悄侧头去看,对方似乎有些疲倦,眸子微闭。
正当她寻思着要不要在说些什么,对方睁开眸子,因他睫毛纤长,挡住了眸子中的情绪。
他语气依旧平静:“嗯,我知道,你是我二弟妹。”
听此,容嫣虽然觉得丢人,但好歹没那么尴尬,反正她向来脸皮厚。
她好奇:“兄长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军营的事忙完了?”
“嗯,忙完了,只是今夜有些睡不太着,便想着回来瞧一眼。”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太晚了,就没叫人,省的府上又忙乱一阵。”
“是啊,母亲和夫君他们一直盼着兄长你回来呢。”
“你呢?”
“嗯?”
“你今晚为何在这里?”
想到下午的事情,容嫣神色微暗,跪在这里不过是看在顾长颢的面子委曲求全,她试图跟顾长颢解释,但也心知就算是他知道,也会为了让徐氏高兴而叫她低头,所以她也懒得再继续解释了。
但不知道为何,此刻她心底却有些委屈:“我,不是我的错。”
虽是委屈,但她也知道顾长颛亦是徐氏亲生的儿子,想来他对徐氏的孝顺不比顾长颢少吧,顾长颢身为她的夫君不会帮她,顾长颛只是她的夫兄,他更不必说。
她又有些后悔说刚才那句了。
“我晓得。”声音不轻不重。
容嫣抬头看向顾长颛,视线撞进他幽深的眸子里,他神情认真且坦诚,继续道:“母亲的性子,你入府三载,应当也知晓了一些,年轻时她从未主持过家中大事,想法和见识难免受限,先前她王府谨小慎微,如今王府没了祖母和母妃,父王也离家,母亲日子较之前松快许多,行事待人也不同于往前……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容嫣轻点头,目光微垂,猜到他应当也要劝她多体谅理解徐氏了。
可顾长颛的下一句,却说:“在一些事情的决算上,母亲看的不如你明白,若是她做错了事,你不同她计较是好事,但也不要过分委屈了自己。”
烛光盈盈,容嫣突然觉得这烛光有些刺眼,她眼前的视线有些模糊。
看到身前的姑娘轻垂下眸子,顾长颛动了下唇,却也没再继续说些什么,只缓声道:“夜深了,先回去吧,有事明日再说。”
顾长颛回来的消息在一大清早传遍王府,徐氏原本要吩咐人尽快准备膳食,但顾长颛早早叫厨房备了份面,他很快吃完便说军营还有事,今日晚些再回来,不必让全府上下大清早就忙活。
出门前,顾长颛还留下了一句:“昨晚是我让容嫣回去的,昨日之事母亲先搁一搁,待我晚些回来再追究。”
身为长子,自幼养在王妃膝下,由王爷亲自教导,如今王爷出家,王妃亡故,顾长颛身为世子,是淮王府现在的掌权人,他说的话无人不听。
便是徐氏,虽然顾长颛是她亲生的儿子,但不知道从何时起,她每次面对这个儿子,总有种疏离和敬畏之感。
听他这么吩咐,徐氏面上应下来,心中却风云翻涌。
贴身伺候的张嬷嬷也不由得担心:“先前世子便对那容氏有……如今他回来了。”
“莫失言。”徐氏提醒道。
“是,奴婢失言了。”
“去叫郡主来。”徐氏虽然面上不显,但刘嬷嬷的话让她心中思绪万千,赶紧差人去叫顾云筝来,三年前的偏差,只有她、张嬷嬷和顾云筝知道的最多。
因着昨晚刚闹了这一出,今晨容嫣没有去徐氏那边请安,徐氏也没派人来叫她,顾长颢见容嫣今日很不一样,心知她心里委屈,也没再央着她去徐氏那里晨昏定省。
“你昨晚在祠堂撞见大哥了?”
容嫣睡到日上三竿,她昨晚做了个梦,梦到了很久之前在伽蓝寺的事。
有随火光飘曳的经文和布帛,被冤枉的小和尚、随风而起的祈福带、落雪飞花的梨林……
容嫣不是个记仇的人,也不喜欢冷处理,虽然昨日顾长颢叫她不舒坦,但今日顾长颢主动同她示好,她不会驳他脸面,应了声:“昨晚后半夜兄长回来的,他叫我回来了。”
顾长颢点点头,见容嫣虽然还不大高兴,但还搭理他,他松了口气,变戏法似得从袖中摸出一个纸包:“今早我起了个大早,特意去买了你最爱吃的松糕。”
容嫣接过来,看着还热乎的松糕,她微微出神。
她先前一直都觉得顾长颢待她很好,现在也是,他会为了哄她,专门从城西跑到城东,就为给她买最爱吃的松糕。
容嫣又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冬天,府中突生变故,祖母生了一场大病,也是顾长颢亲自带人去四处寻医问药,找了一个月寻回名医。
除了在徐氏,其他事上,他总会为了让她高兴而不惜一切。
“昨日的事就过去了,都是我不好,原谅我好不好?”顾长颢凑头过来。
容嫣无奈的推开他的头,没好气道:“别离我太近。”
“就离你近……”一番哄闹,似乎又跟先前一般,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下午,封赏的圣旨送到了王府,顾长颛也从军营回来。
晚膳排场很大。
酒过三巡,宗族亲戚和来道贺的友人都散去,府中只剩了自家人。
大家都在芙荷院,虽然主位上还是徐氏,但明显大家都更敬重在副位的顾长颛。
他话不多,只简单说了些,其他大都是几个兄弟热闹的说笑,问东问西。
容嫣没太有说话的机会,一直到很晚,她有些疲乏的时候,听到主位上的顾长颛突然开口:
“昨夜我回来,在祠堂遇见了二弟妹。”
大家先是一怔,不知道顾长颛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容嫣率先记起他昨夜说话。
顾长颛继续吩咐:“方叔,把那两人带上来吧。”
话落,两个仆从打扮的人唯唯诺诺走上来。
看清两个人,二房徐如芹、大舅母吴氏以及徐氏脸色都发生了细微变化。
“这不是昨日那两个诬赖人的丫鬟婆子,不是发卖了?大哥你怎么又把她俩找回来了?”顾云筝惊讶。
“母亲,”顾长颛看向徐氏,缓缓开口:“表弟的事是陛下亲自指派京兆伊负责的,不许任何人偏私,王府更应当避嫌。”
“可是长颛,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表弟被砍头啊!”在旁边候着的大舅母吴氏突然哭起来,旁边的徐如芹也为自己的亲哥感到难过。
“大舅母,这一切都是表弟咎由自取,”顾长颛说这话时语气很冷,“难道大舅母是想质疑陛下的决断吗?”
一家之主的威严,说出的话掷地有声,没人再敢吭声。
“府上的账有一笔亏空,那钱究竟去了哪里我也不再追究了,但是母亲,”顾长颛再次看向徐氏,眉头皱起,“希望母亲日后行事前多想想,咱们王府上下好几百口人,万不可行差踏错一步。”
他说完这些话,目光又落到那两个丫鬟身上,继续道:“至于这两人,还有昨日之事,真相究竟是什么,我心里明白,容……”
顾长颛说到这里,目光落在容嫣那边,从下午起她就一直站在他二弟身侧,眼下,她的手更是被他二弟轻握着。
“二弟妹也心里明白,”他继续说,“母亲、大舅母还有三弟妹的心思,想必二弟妹也理解,所以昨日才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这话说完,场面一片静默。
“长颛。”徐氏唤了一声,紧攥手中的帕子。
旁边顾子盛一脸懵,侧首捣捣顾长颢:“二哥,大哥话里有话,到底什么意思啊,昨晚的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长颢袖中的手微微收紧,他下意识偏头看向身侧的容嫣,见容嫣的视线落在上首的顾长颛身上,他心中突然闪过一阵慌乱。
顾长颢二十岁就考中进士,怎么会对昨晚的事不知情,不过是不想事情再继续下去惹徐氏不快,这才装糊涂罢了。
先前家中一直都是方牧管家,母亲、舅母还有三弟妹不好从中多拿银钱,自前年容嫣开始掌权,母亲就一直从中藏私,尤其是今年表弟入狱后,正是需要大笔银钱,所以这次母亲和舅母、二弟妹的目的就是想要借着容嫣管家不严的名头,想把管家大权拿回去。
“父王在家时便说过,这王府的管家大权不让母亲掌管,想来是怕母亲日日操劳累坏了身子,府上有方叔和二弟妹,母亲不必多操劳。”顾长颛看向徐氏。
徐氏没想到会被顾长颛这般当众落了面子,气得胸口直疼。
顾云筝赶紧打圆场:“大哥,你离家的这些年,母亲和我们都时常挂着你呢,大哥你在战场上如何,可落了伤痛?”
顾长颛对这个妹妹态度明显好些:“不必挂心我,我很好。”
“二弟妹这几年把王府管的很好,碍着二弟的面子,有些账面上的问题她平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总有人心思不正,日后的管家大权,除却二弟妹和方叔,其他人不可动不该有的念头。”
容嫣惊讶于顾长颛竟知晓这些事的来龙去脉,听他夸赞自己,她抬头看向顾长颛,恰好他的视线也迎过来。
他只是微微颔首,随即视线自然的移开。
容嫣心中感激不胜言表,此外,还有一些复杂的情绪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