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笔尖沙沙写字的声音在偌大的书房里竟然那么明显,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当我在思考,以前的里梅大人是否也是如同我这样等待的时候,那个有着海胆头的少年放下笔,面无表情地递过来他字迹工整的作业,不像个孩子一样淡然道:
“写好了。”
被伏黑津美纪可怜巴巴地拜托了“要检查小惠作业”这件事,于是我只能蜷缩着坐在旁边的椅子里,逐字逐句地看着本子上相比同龄小孩更加成熟的字体。
我和伏黑惠的交流少得可怜,可能是一个本来就话不多,而另一个性子也沉闷懦弱。即便我在面对六眼时积极得很,但不可否认,我从根本上是个完全不懂正常社交方式的家伙。
尤其是面对这样的小孩子。
看起来扎手的海胆头,其实蹲下来乖乖看笔记本的时候,头发会柔软地一蹦一蹦的,甚至洗完头发时也非常容易就吹干,并且柔韧性相当好,这一点和五条悟就很不一样。
五条悟那一头银白色的头发,乍看之下像是一坨巨大的棉花糖,但好几次被他捏着肩膀亲到深处,手难耐地抓着漂亮的毛发时才发现,看似柔软的白毛大猫,其实摸起来又扎手又凌厉,甚至不怎么需要发胶就可以随意塑形,打湿之后就真的像大猫一样毛毛躁躁。
和他的人一样,外面是软和的麻薯,里面却是硬硬的花生。非要简短点来形容的话,就是——
那个人是没有心的。
或许有,但甚少能分给我一部分,不大的心脏里装着很多东西,挚友、家族、社会,也许装着更多更多的普通人。
看似是离经叛道的“最强”,但无数双手拽着他,把他硬生生留在了这个腐朽的世界上,于是神明也变成了人。
“这里,错了。”我小心地拿笔订正了伏黑惠笔记里一个小小的错别字,纤细的手指蹩手蹩脚地握着笔,伏黑惠皱着眉头看着我。
小孩子的情绪是很难收敛的,他默不作声地点头,天真一般盯着我的指头,然后在我放下笔的时候用指尖小心地戳了戳我的中指,把由于中指过分靠外以至于握不稳笔的姿势纠正回来,然后抿嘴说:“不要这样握笔,会影响到骨骼的。”
他抬起自己小小的手掌,还残留着婴儿肥的脸颊上显露出认真,小孩子指着自己右手的中指闷声道:“看,我这里就丑丑的,所以你不要变成这样。”
小小的、本该细嫩无暇的掌根长着几个浅黄色的茧子,中指上也有着并不好看的凸起,甲面歪歪斜斜,看着令人心生怜悯。
我早就错过了骨骼发育的时间,在加茂宪伦身边时,也很经常地剖开骨血,我看着他认真展示自己手掌的样子,心底里竟然涌现出一股强烈的、无法描述的感情。
如果告诉他呢?如果告诉这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我曾经是任人宰割的怪物,曾经是腐朽家族里无数人脚底的尘泥。甚至直到现在,我在任何人心中都没有分量,那位在他心目中也许是“还算不错的领养人”的男人,对待我就像对待轻飘飘的羽毛,随手将我摘下,又随意搁置。
看着他那双水绿色的眼睛,我有一种冲动地想要破坏一切的情感,这种情感或许源自于——
嫉妒。
我深刻地嫉妒着。
嫉妒什么呢?
嫉妒眼前的小孩可以被最强温柔对待吗?又或是嫉妒他们拥有虽然悲惨但远比我要好太多的童年吗?
海胆头的小孩子看着我,见我不说话,于是羞赧地小声开口解释:“津美纪的手也像我一样。但是,你不要像我们这样,丑丑的,因为你很漂亮。书里面说,不好好爱护身体的小孩子会被圣诞老人讨厌的。”
他摊开的手掌里,不止有属于孩子般天真的呵护,还有那颗通红的、正在小小蹦跳的心脏。小孩子稚气地说着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过来的寓言,可爱得像是水汪汪睁着眼睛的娃娃。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这种感觉。
确实是嫉妒。
嫉妒那双漂亮的眼睛,嫉妒他可以对任何一个人说出这种话,嫉妒他可以那么真诚地、坦然地吐露关心的话,而我,却早已做不到了。
我只剩这张好看的皮囊,内里确实丑陋又腐臭,对任何一个境遇好过我的人都抱有敌意和嫉妒。
因为我从未拥有。
我没有变丑的权利,我也没有发育骨骼的权利。在我的记忆里,身体的每一块骨头都被打碎重组,这种事情几乎发生在每一天,因为每天都在新生,所以骨骼到底发育与否,似乎也变得不太重要了。
在很遥远的过去时,我应该过了一段比较好的日子。刚被加茂宪伦收养的时候,我常常笑着叫他“爸爸”。尽管我的爸爸有着不同的样貌,尽管他总是神经兮兮,但我仍然喜欢甜笑着坐在他膝盖上,挽着他的脖子,像一只家养的温顺猫咪一样蹭蹭他的脸,然后小声地撒娇。
“今天在家里乖乖的,但是爸爸不在所以有点伤心;今天在家里看了一本书,但是没能和爸爸分享所以我专门做了笔记哦;今天……”
今天做了什么呢?
后面的话没能再说下去。
男人的眼神冷漠,看着我的目光像是审视着草场上奔跑的牲畜。
所以,我不再叫“爸爸”了。
和眼前的孩子一样,我们都是没有父亲的孩子。
他的眼眸明媚清澈,手掌小小地并在一起,伸过来给我看,声音还稚嫩得像山雀,一团地蹲在我旁边。
没有“爸爸”的话,居然可以变成这样吗?没有“爸爸”的话,我也能变成这样吗?
夜晚的时候,真人靠在我身上,它的手犹如跗骨之蛆,在我柔软到似乎稍微用力就会折断的肩颈上游走,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我小声地问出了口:
“如果,我也像小惠那样,没有‘爸爸’,是不是我就是个正常的孩子了?”
真人笑笑,凑过来把我柔顺的发丝卷起来,一圈圈绕在自己的手指上,再怜惜又缱绻地贴着我的脸,说出的话却令我如坠冰窟:
“山惠,你是不是忘记了,你从来就不能算作正常哦,我们都是……都是从畸形里诞生的怪物才对。”
对哦,我是……怪物。
奇怪,为什么总在思考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呢?
我呆了呆,瞳孔失焦地望着天花板,任由它好奇一样地在我身体上捏捏这里、又捏捏那里,像个大惊小怪的小孩,或许他总是这样,然后把头埋到我胸前,语气里是令人发麻的兴奋:“山惠,我好喜欢你。”
加茂宪伦对我说过:
“山惠,你知道吗?任何由人性中诞生的咒灵,对人类本身都有一种近乎执着的粘附欲。它们像是恶心的怪物一样,渴望得到人类的身体、人类的心脏,渴望钻进人类的皮肉里,甚至变成人类,因为它们本就扎根于人类而生。”
它对我的情感,不过是同为怪物的认同感而已,所以即便再怎么痛苦,真人也不会看到听到,它只会笑着捏着我的下巴,然后低声对我说:“再多痛苦一点吧,再多点。”
它依靠我的情绪为食粮,就像我依靠在那些人身上一样。
所以,我必须……必须要……
……
六眼真的很漂亮,无论是眼睛还是脸蛋,他随性地坐在沙发上,修长有力的大腿紧紧贴着我,像是自发热的水袋一样,毛茸茸的头发像是炸毛一样被他随手抓起来,露出洁白秀气的额头。
津美纪笑眯眯地端出一盘小小圆圆的糕点放在五条悟面前,他就像个孩子一样振臂高呼,嘴巴里叫喊着“津美纪万岁”,然后迫不及待地抓着糕点朝着嘴巴里塞。
旁边腼腆的伏黑惠也少见地抱怨:“起码洗了手再吃吧。”
大猫咪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炫耀:“人家可是有无下限哦~”
津美纪好奇地托腮问:“那是什么,超能力吗?”
伏黑惠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五条悟嗓子里咕嘟咕嘟地把黏糊糊的团子咽进去,然后伸出食指故作深沉:“是哦,其实五条悟大人我啊,是超人哦!”
津美纪从未接触过咒术界,相比较我或者伏黑惠而言,她是更加无知的存在。但无知并不是坏事,相反在这种畸形扭曲的世界里,无知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方式。
她也点点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给这位幼稚的领养人先生捧场,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弟弟和五条悟之间的秘密。但也或许她早就明白,只是那份多余的早熟让她从不贸然开口。
伏黑惠叹了口气,坐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点开电视,浏览着其中的新闻,但周身的气息却一下子变得柔软沉静。
两个大人、两个小孩坐在嘈杂的电视机前,这可能就是五条悟和伏黑姐弟相处的方式了。
唇边被柔软带着香气的糕点贴了贴,五条悟凑过来低声在我耳边问道:“山惠有和孩子们好好相处吗?”
这种说法,听起来像是离家的爸爸对留家的夫人才会说的话。但我敏锐地察觉到,这只坏心眼的大猫此刻心情并不算好,甚至有些沉郁。
手指一个劲地朝我嘴巴里塞糕点,塞到我口腔鼓鼓囊囊说不出话的时候,才看到他舔舔手指上的碎屑,然后用尚且湿润的指尖顶着小团的甜糕,伸进嘴巴里,阻碍我的咀嚼。
他说:“你不乖哦,山惠。”
我不明白,所以我只是艰难地含着他的指尖,然后唯恐牙尖剐蹭到他、慢吞吞又小心地含化糕点,再吞咽下去。
他没在给我任何温情,只是单纯地质问我,所以选择了最为简单最为恶趣味的方法。
五条悟是个相当坏心眼的家伙,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但他只是凑过来看了看我,就对我说:“山惠,遇到了什么坏家伙吗?”
坏家伙?
我不太理解这个词的意思,所以只能茫然地含着他的手指,他的指尖轻柔地压着舌中段的舌钉,然后毫不客气地按碾着,痛感伴随着浅浅的神经愉悦从敏感的舌根窜到脑子里,舌头不由自主地蠕动舔舐,然后尝到了甜头。
最强的手指上,那一点点甜腻腻的糕点碎屑,我被动地吞进了肚子里,还有——
他的口水。
小孩子们坐在前面看着电视,而我和六眼却仅仅靠着坐在沙发里,从口腔和手指相连的地方泛起电流的涟漪,我不太懂这种感情是什么,只是觉得脸好烫、好烫,不敢抬头,只能可怜地含着手指,用眼神央求他。
“好啦,先放过你哦~”
六眼的手拿出来,不着痕迹地拍拍我,然后我亲眼看到他食指勾起我衬衫胸口的衣领,我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动作,然后用那片薄薄的布料把指尖的晶莹擦干净,顺带也抹掉了……
真人的痕迹。
他发现了吗?
我心中惴惴不安。
被他拉着手腕走到走廊角落的时候,那双漂亮的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着我,然后肯定道:“有坏东西碰到你了哦。”
拇指和食指之间张开小小的一点距离,然后半闭着一只眼睛,俏皮地比划着,“咒力分布得很不均匀哦~”
“这里。”
他的指尖悬停在我胸前,离那个可观的弧度只剩……可能一个指尖的距离都没有。我只要稍微动一下,最强纤细的指头就会戳进软软的肉里。
“不要动哦,小姐。”他不满地抱怨,“老子可是很不爽哦。”
至于在不爽什么,我不知道。
但最强心里肯定一清二楚,比如:明明充满着异样的状态,眼前的女人却还能装作无辜无害地用那双眼睛看着他。明明彼此承诺了,如果发生了不正常的事情,第一时间就应该告知他或是向他求助,女人却自动地、而且可以称之为乖巧地、把这种异样隐瞒下来。
想也知道不是吗?
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
恐怕就是在外面结识了坏家伙,然后毫无顾忌地把别人的咒力带回来。六眼也终于明白那一丝丝的违和感到底在哪里?
这些外来的邪恶咒力,和女人自己本身的微弱咒力竟然一模一样。
大条了哦。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可无论如何都不会包庇这种犯错的家伙。
他瘪着嘴巴,炸着毛大声控诉眼前的黑猫小姐:“说话不算话啦,山惠,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就当你选择违背承诺了哦。”
“山惠好坏,可不要和小悟说是坐地铁的时候遇到痴男,所以不小心碰到了哦,老子可是很清楚呢,山惠是绝对——绝对不会让陌生人碰到的那种孩子哦~因为你很敏感呢!”
手掌抬上来,极具威压感地审问我,他没在征求我的同意。相反地,只要我表达出一丝一毫的不愿意,他应该就会毫不犹豫地剖开我的脑袋,然后近乎野蛮地摧残一切,直到我再也无法生出坏心思为止。
因为别忘了,眼前的人表面看着慵懒好相处,但他是习惯性将别人的拒绝当做让步、站在山顶上的人。没有人能拒绝他,人类最强剖去这层外壳,本质上是疯狂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