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熏风解愠
一夜好眠。
当真是难得一觉睡到自然醒。
季书瑜眯眼,如是感叹到。
鹿鸣山间绿意苍翠,于当中栖息的鸟类尤其繁多。居住在山腰山洞中的时候,每日清晨不是被清凉晨风吹醒,便是被洞口集群游荡的鸟雀啁啾之声闹醒,睡眠质量十分堪忧。
也不知昨日临时做的决定,于自己究竟是福是祸。
又躺了片刻,待神志彻底清醒,季书瑜方才从榻上坐起身来。
侧首,但见身侧的被褥已被整齐叠好,伸出手抚摸,其上温度亦早已冷却。
什么时候出门去的?她早上竟未感受到一丝动静。
季书瑜若有所思,于屋中的衣橱中找到了自己的衣物,缓步绕到一处屏风之后更换衣物。
青铜烛台上的龙烛早已烧完,落了一片蜡泪,几扇木窗皆闭着,微弱光线化作斑斑点点投落于屏风,隐隐勾勒出女子曼妙身形。
幽兰暗香徐徐萦绕此间,她侧首瞧了瞧角上摆放着的那盆墨兰,心中暗道花苞尚未全放,香气倒是十分馥郁持久。
想来,那人身上的兰香气应是从此处染上的。
院中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外门被人推开,隐约有脚步声逐渐往里屋而来。
她微微一愣,飞快完成了手中的动作,确认自己衣着得体,方才探头朝外头打量。
一双皮质长靴绕过屏风率先出现于视野,来人穿着一身墨色劲装,身材矫健有力,肩宽臀窄,挺拔如松,大手中提着食盒。
感受到藏在暗处的视线,一双长眸若有所觉般微微侧视,径直对上了那双微眯的杏眸。
往见她疑惑的眼神,梅薛温回过身,半提起手中食盒,淡声道:“出门办了些事,路上遇到大嫂,让我为夫人带了些糕点过来。”
季书瑜应了一声,倒是没再扭捏,转身到窗边摆放着的铜盆中稍微洗漱了一番,方才到桌旁落座,准备用食。
梅薛温将食盒放下,也没有多言,于钉在墙面的木橛上取下一把长刀,回身似准备往屋外头去。
季书瑜微愣,上上下下观察他一通,心下有些惊疑不定。
他这是要去巡山还是晨练。
这人方才病了一场,昨夜还用了加过料的酒水,今日怎么瞧着还是很有精神……像个没事人一样。
难道世上当真有此等奇葩,天赋异禀,意志强大到完胜病痛对躯体的桎梏?
犹豫片刻,季书瑜想了想,还是决定出声叫住他。
本意是想问问自己待会儿能否去到院外走动,然而对上那双凛冽又淡漠的眸子,忽而又哑了声。
她面带笑容,礼节性的同他寒暄道:“夫郎才回来,怎么眼下又要出门?嗯……夫郎用过膳了吗?可要再一起用点。”
象征性的问个安,等他拒了,她也好抛出自己的诉求。
不想梅薛温闻言侧首,唇角轻勾,倒是应承下来,迈开一双长腿绕过屏风,向她走来。
语气闲适悠然,“既是夫人邀请,也好。”
骨节分明的大手撩起衣摆,与季书瑜相对而坐,以手支颐,一双瞳色极浅的眸子犹若含笑,静静瞧她。
季书瑜不自在的垂下首,纤指拿起筷箸,慢吞吞的用起糕点来。
今日娇娘不再做往日一袭如血嫁衣的明丽装扮,卸去了红妆,露出底下一张无暇美玉般的面容。
一身碧蓝烟纱收腰曳地裙,将其曼妙曲线显露无余。墨色缎发以银簪松松挽成个斜坠发髻,少许后披发垂落铺撒于肩背,衬得如瓷雪肤愈发白净细腻。
衣着虽是素净,然色泽寡淡的衣裙却丝毫不曾减其本身的华光,反倒更衬得她若池中芙蕖,清丽出尘,娇艳无双。
被那道视线瞧着,她蹙起秀眉,攥紧了手中竹箸。
他什么意思?
爽快应下了一同用膳的邀请,却半天不动竹箸,只坐着一个劲瞧她。
……
难不成是要她喂?
季书瑜心下泛起嘀咕,面上笑容微僵,有心想要给他递箸,却又怕自己会错意惹了他,便出声试探道:“妾身为夫郎夹个枣糕?”
梅薛温不言语,却是微微挑起长眉。
果然是她猜测的那个意思吧。
季书瑜笑容清甜,一双长翎睫羽垂落,重新换了双竹箸,于盘中夹起一块枣糕,递至他薄唇边,动作一如昨夜那般灵巧。
而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呈托举状停于筷箸下方,接着掉落的碎糕屑,
不想握着竹箸的手举了半天,仍是未等到他张嘴来接,静默半刻,季书瑜心下又咚咚打起鼓来,怀疑自己难道又会错了意。
斯人忒难猜,既看不见神情也不爱说话。
她目光困惑,悄悄对上他那双狭长的眼,试图打量其底下藏着的真正动机。
他不是存心戏弄她吧。
瞧出她眼底的不安,梅薛温一手支颐,忽而伸手指了指身前摆放着的小碟,声音含笑,道:“夫人盛情款待,为夫十分欣喜。不过放在碟上便是,送入口中的活儿就无需夫人亲力亲为了。”
季书瑜笑意一滞,握着筷箸的手僵持在空中,忽觉面上有些发烫。
她就知道。
草寇本性恶劣,尤爱戏耍人。
正要收回手,白皙细腕蓦然被人隔袖握住,透过薄薄的衣物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从他身上传递来的凉意。
忽而发现,这人的体温倒是好像比正常人低上许多。
他的病果然还没大好,眼下不过是强撑罢。
凤翎睫羽微颤着垂落,视线中梅薛温徐徐抬首,面具底下稍稍露出的下颌线条轮廓清晰流畅,两瓣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启,张口将她筷中夹着的糕点衔去。
动作如风过拂柳般轻巧。
“不过,还是多谢夫人,滋味不错。”他一派淡然,又若染着几分不甚明晰的笑意。
举着筷箸的手停顿,杏眸瞧了会儿他静静咀嚼着豆糕的动作。季书瑜垂下眼眸,放下手中公筷,继续闷头吃糕点。
“今日外头花开的很好,想一道出去走走么?”沉默片刻,梅薛温饮了口茶水,待将喉头中那股黏腻之感化开,方才主动开口问道。
闻言,季书瑜立马抬起头来,眼神带着些许的晶亮,笑意盈盈地注视他,“当真?妾身来寨中多日,倒是还从未仔细看过寨中风景。夫郎待会儿不用忙吗?其实妾身一个人也是可以逛的。”
见她眉眼中含有藏不住的雀跃,梅薛温捻了捻手中的杯盏,颔首答道:“今日没什么事务,待用完这些糕点,我带夫人去外头走走,熟悉熟悉山寨。”
季书瑜笑着应下,但见他自用完那枣糕后便再未再动过盘中糕点,只是一个劲的猛灌茶水。长睫微垂落,换过手中的筷箸挽袖又为他多夹了几块糕点至碟中,再度抬眸盈盈瞧他。
但见,视线中那长眸里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起来,薄唇边极浅的笑意也逐渐散去,眼神幽幽的同她对视。
季书瑜悻悻地收回视线,埋头用膳。
瞧不出来,倒也是个嘴巴挑的。
程氏制作的糕点色泽鲜艳,香气扑鼻,手艺与外头生意火热的糕点铺里的师傅大差不差,然而自小吃惯了精细佳肴的人,只消尝上一口便能发觉其中调味用料过度,过于追求味蕾上的甜蜜,反而逐末忘本,破坏了食材本身的鲜味物质,精华流逝徒留其表,一块甜糕下肚便得缓上许久。
放下手中的筷箸,以绣帕擦拭干净唇边的屑沫,待二人将整整一壶的花茶饮尽,方才缓缓起身,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地往院外走去,朝着后山方向一路闲逛。
眼下已是巳时一刻,天色明亮非常,万里无云。
孟秋的日头到底有些毒辣,二人走出不过多久,季书瑜便觉脊背处衣衫微湿黏腻,光洁的额前冒出一片极细的香汗。
梅薛温闻及身后传来的轻浅呼吸声,顿住脚步回首,但见芙蓉面上一抹淡淡的红晕若云霞般在两颊间扩散,看她不断以帕拭去白珠,便缓步转了脚下方向,领她改往附近的一条偏僻小道上去。
其中树荫密集,绿意颇浓,茂胜枝叶重叠交错的于上空形成一片巨大的绿盖,又宛若织就十里绿丝缎锦步帐,一路往前不断延展而去。
底下空间避开了日光直晒,予人以阴凉之感。
林下风过,引起簌簌声响。
两人一路轻声交谈,氛围到也还算说得过去。
其中,主要是由美娇娘在找话题闲聊掰扯,梅薛温则姿态闲适地于前方赏景,偶尔慵懒地回应几个无伤大雅的问题。
季书瑜瞧了瞧他身上的衣着,想他或许也是热的心烦了,才兴致淡淡不会想着再捉弄她。
毕竟这人穿的一身黑,方才又于日光下曝晒许久,应是比她还要热一些罢。
不过又想到今早触及他肌肤时的寒凉之感,她心下又不是那么确定了,且观他眼下气息仍旧稳健,衣着干爽,好似也不像是觉着热的。
二人漫步林荫之下,季书瑜一边作赏景模样,一边将所过之处的风景悉数牢记,于心中粗略草拟出一副从院落通往后山的大致路线图。
暗阁中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特殊技艺傍身,绘制舆图便是季书瑜较为擅长的一项本领。
而如今她从囚犯摇身一变成了匪寇夫人,亦是获得了于寨中自由走动的权利。
这无疑大大增加了她绘制出一份准确精细的鹿鸣山舆图的机会,待画作完成将其递交给暗阁,便可静待组织派人来救援。
这也是她眼下唯一能想到、能做到的办法。
发觉身边的人许久未曾再回话,季书瑜回过神来,不由得也跟着他的脚步顿住,顺着身侧之人的视线往前方望去。
但见不远处,一位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女子立于藤架下,面若银盘,容貌秀雅,眉眼间好似含着轻愁,笼罩着层江南朦胧烟雨青雾,一双妙目幽幽的往这边看来。
联系之前妇人同她唠的那些家常,季书瑜很快便确定了眼前女子的身份,此女应是程氏年芳十五的表妹,林若。
因着自小随表姐在山寨中长大,她同几个当家关系都很亲密,情同兄妹。
见二人向着自己的方向走来,那姑娘微微启唇,忍不住上前两步,低声唤道:“四哥哥……好。”
瞧见她面颊上飞快染上了两片绯红,季书瑜蓦然觉察出二人之间似乎有些猫腻。
顽劣的山匪原来亦可能为女子所中意,昨日那番话她收回,是她狭隘了。
尽管知晓他人无法透过面具看清梅薛温真正的神情,然而此刻好奇心作祟,她还是忍不住悄悄转了目光,于心中轻啧两声。
这面具真是碍事。
那眼下,她是识趣的早早离开给两人腾出私话空间,还是厚着脸皮留下三人行一道将剩余的路给逛完?
思忖间,二人已缓步至藤架之下。
林若神情怯怯的看了一眼季书瑜,眸中透露出一丝对她美姿容的艳羡,随即又快速垂下头去,以白嫩双手轻轻拨弄着绢帕。
“四嫂嫂真美。”她声音温柔,又将目光悄悄望向梅薛温。
梅薛温情绪始终无波无澜一般,至今未曾言语。季书瑜闻言扬起了笑容,回赞道,“林姑娘也美。”
闻言,林若面上带出一丝牵强的浅笑,她抿了抿唇,轻声道:“若儿今日在这等了许久,是想同四哥哥说几句话,请嫂嫂勿怪……”
季书瑜正想找机会脱身到其他路径探探,此刻听出她的话外音,自然是满心满眼愿意,顺着梯子就要往下走。
全然不曾察觉身边之人投来的目光中很是一番意味深长。
她抬手指了指前方的小路,弯眸对着二人轻笑,道:“姑娘和四爷聊,前头花儿开的不错,妾身先去逛逛。”
言罢,绣有大片米色兰花的裙摆裹挟着盈盈浅香逐渐远去,看见梅薛温抬首望着女子背影静默不语的模样,林若眸色微动,神情愈发落寞。
“若儿一直以为,四哥哥对若儿是有情的,否则也不会以自己的性命作赌注,拼死于火场中救下若儿,还毁了容貌。”
先前季书瑜早从程氏口中得知梅薛温面容有些不大美观,也隐隐猜测到他许是毁了容,方才致使他连就寝时候都要戴着那副厚重的面具。
直到眼下,猜测被证实,原来是为了救人而毁了容。
尚未走远的女子脚步微顿,思忖片刻,还是于小道上的一个拐角处停住。
附近流水淙淙,因此无需担忧呼吸声会暴露行踪。她借助林中的树干掩藏身形,静听二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