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早该
百十里的路程被缩地阵缩于足下,
从客栈楼下的熙攘街市,到荒无人烟的山林,也不过只走了一点距离。
周围光景变换,裴朝朝装作似无所觉,像瞎子一样抬手摸索。
直到手触碰到旁边的树干,她才明知故问:“我们现在是进山里了吗?”
江独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倒是旁边那归元宗弟子应道:“是的,裴姑娘。”
这里就是那妖物的老巢。
那妖物很狡猾,和归元宗的人打了个两败俱伤,然后施法扭曲空间逃走了。
琼光君也受了重伤,但在空间扭曲时,他用灵力锁住那妖物,然后和它一起消失了。
这妖物能隐匿气息,归元宗的人感应不到它和琼光君的位置,这林子又大,就只能分头找。
刚才裴朝朝撕传讯符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分头找琼光君和那大妖了。
那弟子给裴朝朝简短说了下情况,然后往林子深处看了眼:
“裴姑娘,这里还算安全,我布个结界,你在结界外等我们出来吧。”
裴朝朝闻言,心说那怎么行。
琼光君都受伤了,她来得正是时候。
于是她摇摇头:“我和你们一起去。”
那弟子闻言,连连摇头:“裴姑娘,里面很危险。”
他劝道:“你这样柔弱,又没有修为,若是遇上危险,我或许没余力护你周全。”
裴朝朝朝江独的方向偏偏头:“还有江仙长呀。”
她语气亲昵:“江仙长修为这么高,又对我颇为照顾,定然可以护我周全吧?”
照顾?
江独胸腔中溢出声冷笑来,心说我现在还没拧断你的脖子,就已经是对你颇为照顾的表现了。
从刚才到现在,他火气一直压在心里。
压着压着,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麻木了。
麻木到什么程度呢?
他暂时没力气发火了,连话都懒得说。
于是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冷脸盯着她。
像是想她由此感觉到他的不满。
气氛在这一瞬变得有点剑拔弩张。
裴朝朝似乎察觉到他在看她。
她按了按眼睛上的白绸,弯唇朝着他笑了下:“江仙长?”
这是一个相当友好的笑容。
直接把那点剑拔弩张的氛围戳得粉碎——
她是个瞎子,根本看不见他阴沉的脸色!
江独看着她眼睛上的白绸,猛然意识到这点。
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了。
他强行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语气暴躁:“闭嘴,往前走!”
进山!
让她死!
裴朝朝闻言,对那弟子含笑道:“你瞧,江仙长答应了。”
江独听见她这语气,加快脚步往山里走去。
大步流星,看起来有点无能狂怒的意思。
裴朝朝就亦步亦趋跟着,还不忘装瞎,一边走,一边伸手往前摸索。
走了一段后,
眼见着周围的妖气越来越重,那弟子忍不住劝:“裴姑娘,你进山是有什么事吗?这里真的很危险,你要是有事,可以告诉我,我帮你办了。”
裴朝朝摇头:“你没法帮我。”
那弟子问:“何意?”
裴朝朝腼腆一笑:“我是来找——”
她原本想说来找琼光君,然而突然想起人间没有琼光君,人间只有季慎之。
她顿了顿:“我是来找季仙长的。”
她循循善诱:“你也知道,我体质特殊,血能入药。季仙长如今受了伤,我理当报恩呀。”
话音一落,
江独和那弟子脚步皆是一顿,然后同时朝她看过来。
两人神态各异,心里想法也不同。
那弟子心里想的是:
裴姑娘性格单纯,知恩图报,还这么舍己为人,谁能不怜爱她呢!
江独心里想的是:
装,接着装!
报恩?
哈。这是他今天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江独也真的忍不住嗤笑出声:“去给季慎之当药人?用自己的血给他疗伤?”
裴朝朝点头应道:“如果他受了重伤的话。”
江独真是恨不得撕烂她这张尽是瞎话的嘴。
他忍不住要说话,但余光瞥见那归元宗弟子在旁边。
他顿了顿,然后微微俯身,用只有他和裴朝朝能听见的音量反驳:“你说的鬼话你自己信不信?你当时也喂了我血,然后反手捅了我一刀。”
裴朝朝听见他这话,但无意解释。
她闭着嘴,淡笑着一言不发。
江独目光在她那幅纯善面孔上停留。
他心下飞快地划过个念头,
想知道她去找季慎之究竟要干什么。
总不至于真是报恩。
她这种人,应该只会恩将仇报。
他语气森森:“你把他支开,我带你去找季慎之。”
反正他也要去找那妖物。
而季慎之现在应该和那妖物在一起。
裴朝朝歪了歪头,听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她把旁边那归元宗弟子支开。
她声音很小:“如果他走了,那就剩下我和你两个人了。”
她指了指自己脖子,笑意渐深:“你要趁机杀了我吗?”
话是这么问的。
但她语气不咸不淡,并没有什么戒备感或警惕感,甚至有种闲适感。
江独忍不住掐了把指尖。
从遇见裴朝朝开始,他的情绪就没平稳过,不是在暴怒就是在暴怒的路上。
然而裴朝朝呢?
她的语气从始至终是一样的柔软亲昵,现在也依旧是这样的语气。
就连他掐着她脖子的时候,她的心跳也依旧平稳。
她根本不怕。
这幅姿态,就像高高在上的神明正俯瞰他,蔑视他。
江独意识到这点,心里无法抑制地生出些不忿来。
这感觉和之前那种暴怒又不太一样。
想一劳永逸撕碎她,又想拽着她一同沉入情绪失控的深渊。
他下颌线绷紧,张嘴要说话。
然而裴朝朝却先一步出声,编了个理由,把那弟子支开了。
于是这里就只剩下她和江独两人。
嘴上问着:你不会把人支开要杀我吧。
实际上又根本不是个惧怕的姿态,还先把人支开,这就多少有点挑衅的味道了。
江独那股趋近于麻木的怒气,终于再一次被点燃:“你什么意思?挑衅我?真以为我不会杀你是吧?!”
裴朝朝语气无奈:“别误会。”
她温和解释:“你说带我去找季仙长,一定是有法子找到他的位置。不过,想来是一些魔修的法子。”
她指了指自己:“这里只有我知道你的身份,我当然要快点支开他。”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语气太温和,只是随意解释两句,看起来都像是对他拥有无限耐心。
甚至于,她的语气和面貌实在太过纯善,太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江独甚至生出一点隐秘的……亲昵感。
她是这里唯一知道他身份的人。
而他好像也是这里,唯一知道她真面目的人。
江独指尖有点麻,他压下这一闪而过的念头,皮笑肉不笑:“那又不怕我趁机杀你了?”
裴朝朝笑容依旧纯善:“怎么会呢。”
她放软声音,语气几近蛊惑:“你不是那种喜欢胜之不武的人,对吗?”
她用这种语气夸人的时候,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哪怕知道她这幅姿态是砒霜外面裹了层糖衣,有毒,
但江独还是莫名其妙地“嗯”了声。
他挪开眼生硬道:“一会再杀你,先找季慎之。”
江独确实是用魔族的法子找那大妖,他在手上割了道口子,用血里魔气做引,直接引那妖物再一次扭转空间。
扭转空间的同时,他们就会被传送到那妖物所在之处。
江独的血落地的一瞬,
四周的景物也开始飞速扭曲,像融化了一样,甚至于地面都开始震颤。
不过须臾,再一次物换星移!
裴朝朝发现他们到了一处山间破庙里。
天色暗沉沉,风里都带着腥味,地上好似还垒起无数骷髅白骨。
她正准备再仔细观察下周围环境,
然而还不等挪步,就听见稍远些的地方传来声尖锐嚎叫!
她循声望去,
就见一只庞大妖物正张嘴咆哮。
那妖物身侧,琼光君正提剑与之缠斗。
他一身白衣染血,已有些落了下风。
而此时的琼光君也注意到周遭变故,飞快朝着裴朝朝那方向看了眼。
只一眼,就远远看见裴朝朝的身影。
她站在满地白骨之中,很羸弱,好像被妖风一吹就要散了,像转瞬即逝的朝露。
琼光君出招动作慢了一瞬——
她为什么来这?
也就是这时,大妖周身突然爆发出一阵妖力!
它用妖力震开琼光君,然后飞速抽身,朝着裴朝朝和江独冲来!
准确说,
它是冲着江独去的。
它被江独血里的魔气引诱,想要活吞江独。
裴朝朝不想被波及,于是着往后退了点。
她找了棵大树,准备在树后躲一下。
绕到树后的时候,
江独已经和大妖打起来了。
那大妖修为强悍,但先前和琼光君缠斗许久,虽处于上风,但实力依旧被削弱不少。
现在和江独交手,就有点落下风了。
不过江独心口的伤没完全愈合,所以也没讨到多少好。
他招招朝着那妖物的丹田攻打。
裴朝朝在树后看着,觉得江独这趟应该是来拿这妖物的妖核的。
妖核是好东西。
尤其是这样修为的妖物的妖核,光是拿在手里,就能震慑到不少小妖怪,随意在百妖间穿行了。
裴朝朝往远处眺望了下。
刚才琼光君和大妖交手的位置在庙后,
现在她和江独所在的位置在庙前。
她和琼光君之间,还是隔着一座庙的距离的。
刚才能远远看见他和妖物交手,只不过因为两人缠斗间,都在半空中。
现在琼光君被妖力震落,以她的视角就看不见他了。
想来是受了重伤,甚至有可能摔晕了。
但看起来他灵脉尚在,这种状态下,就算晕了也有灵力护身。
裴朝朝在心里粗略估计了一下,然后又把目光挪到江独那边。
就见江独已经和那妖物两败俱伤,一起摔落在地上。
妖物还试图挣扎,江独也正蓄力爬起来。
裴朝朝歪了歪头,从树后往外走。
她兢兢业业装瞎,摸索着走到江独身边,然后蹲下身:“要我帮忙吗?”
江独闷咳一声,把血咽回去,视线森然:“又打的什么主意,你有这么好心?”
裴朝朝莞尔:“别误会,我只是想帮帮你。等你缓过来,这妖物也缓过来了。”
江独盯住她。
他是真的伤重,说起话来声音很哑:“拿我的刀,把妖核剖出来。”
裴朝朝摸到他的刀。
上面都是血,她倒也不嫌脏,拎着刀又摸到大妖边上,把刀落在大妖心口:“我看不见。是这里?”
江独说:“往下。”
裴朝朝顺着他的话,把刀落在妖物丹田:“这里吗?”
江独道:“对。”
他话音刚落,那妖物就挣扎着要暴起。
与此同时,江独又是一道灵力打出来,逼得那大妖再次躺下。
江独耗尽灵力,再次摔回地上,闷哼一声:“快挖!”
裴朝朝手腕一动,一下就扎穿了大妖丹田。
血喷溅出来,落在她脸上。
见那大妖没了声息,她把手伸进它皮肉里,拿出妖核来。
指尖摩挲着妖核,她微微一笑:“这个就是妖核吧,你为了拿它伤成这样,现在是不是都爬不起来了?”
江独有点没力气。
他张了张嘴,想让她少说废话,把东西拿过来。
然而不等他出声,裴朝朝就丢了刀,拿着妖核站起身。
她非常礼貌地对他笑了下,把妖核揣好:“应当是个好东西,我就先拿走了。”
拿走去找琼光君,用妖核里最后一点妖力,给琼光君补一刀,让他彻底失去反抗能力。
这样能确保她剖走琼光君的心。
万无一失。
裴朝朝非常愉快,转身就走。
江独:?
江独浑身剧痛,脑中有半秒空白,紧接着,胸腔之中积蓄起的怒气终于来了个超级加倍!
他用力抬手攥她裙角:“你敢!”
你怎么敢?!
裴朝朝没说话,抽出裙摆,头也不回。
江独刚才帮她剖妖核那下用光了最后的力气,他下意识要追,却根本无法起身,只一口血吐出来。
他眉眼也染血,乖戾阴鸷,盯住她背影。
该死!
他早该掐死她!
等他恢复过来,他一定叫她不得好死!
他整个人都气疯了,这些天叠加的怒意终于彻底爆开,恨意在胸腔里猛烈翻腾,烧得他眼前都模糊起来。
意识渐渐昏沉,然而闭上眼,他脑海里也不停想着要怎么弄死裴朝朝!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好像只过去了一小会儿。
他却突然感觉到有人走到他旁边。
那人好像蹲了下来。
他用力掀起眼皮,
模糊视线中,却见那人是——
裴朝朝。
太荒唐了。
他几乎要气笑了:“怎么?还想回来给我补一刀?”
话音刚落。
却感觉到裴朝朝用手帕给他擦了擦脸。
紧接着,就听见她无奈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说罢,
拿出一株灵草来,掰碎了一点点喂到他嘴边:“割手喂血太疼,其实我很怕疼,所以刚才去给你找疗伤的灵草了。”
带着灵草香气的手指不轻不重按在唇畔。
江独有点意外。
思维有一瞬停止运转,之前那些激烈情绪像被猛地一下压住,甚至反弹出了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他惊愕抬眼:“你……”
裴朝朝知道他在惊讶什么。
无非就是在想,她这样坏的人,怎么会回来,甚至还给他采了灵草疗伤?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他无奈笑笑,无声胜有声,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然而她心里想的是——
是的。
还没到你要死的时候。
她刚才拿着妖核往琼光君那走,还没走到地方,就发现若要激发妖核中的妖力,必须用灵力驱动。
而她,没有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