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拿捏
崔北楼早发现自己出了问题。
自生母去后,生父厌恶,继母佛口蛇心,他亦从天之骄子沦为人人欺凌。恨意与不甘让他抛弃尊严,用尽手段往上爬。可等真的权倾朝野,他又觉一切索然无味。每每看到昔日仇人惧怕的看着自己,他心中竟是掀不起任何波澜。
而元兴帝暴露本性后,他本以为自己会生气,事实却是他漠然以对。哪怕他如今以权势压制元兴帝,争取在合格继承人出现前维持朝局稳定,很多时候,他又会生出‘这一切与我何干’‘大周乱了奸佞横行民不聊生又与我何干’‘不如大家一起死了’之类的想法。
他更是时常产生一种割裂感。
崔北楼是他,崔北楼又不是他。
特别是建昌七年之后的记忆,处处透露出一股虚假。以致他偶尔以为这个世界都是虚假的。
可怀中这个小姑娘便是在建昌七年后出生。
虚假的他介入夺嫡扶持元兴帝时,小姑娘依偎在娘亲身边。
虚假的他成了人人惧怕的权臣时,小姑娘在哼哧哼哧的习武。
小姑娘是真实的,还喊他爹爹,那么有没有可能,他也是真实的?
周围齐刷刷响起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众人同时发出声音,足以惊醒崔北楼。
他眼神清明了几分,反应过来,便要将温乐悠放在地上。
哪料小姑娘直接勾住他的脖子,亲昵的凑近,趁他不备贴了贴脸蛋。
他那张脸,比普通男子瘦削一些,可温乐悠不同,脸蛋肉乎乎,这会软肉都被挤扁了。她也不在意,眼睛弯成月牙儿,‘嘿嘿’笑出声。
围观的官员部分被可爱到,更多的人则是互相递眼色。
原来传言是真的,崔相爷真有一个女儿,他还会抱女儿!他女儿居然很可爱!
崔北楼不带感情的扫视一圈,围观的官员们当即散开。
至于散开后是找人八卦,还是将情报传递出去,就不得而知了。
而当下,崔北楼将粘糕似的小姑娘扯开,“下去。”
温乐悠仿佛没听到,继续扒拉着她,乐呵呵道,“爹爹,我来给你送饭啦。”
一旁,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周逢源连忙举起食盒。
他在自家相爷那刀子似的目光中说:“卑职也是才知晓,正要去找您。”
崔北楼一眼看到那食盒上的标志,是京城一家档次很高的酒楼,用的食盒都是好木材,同时也意味着很重。
一想到小姑娘用她那双小胳膊提着食盒,哼哧哼哧迈着小短腿来找自己,他便什么重话都说不出……脸色还未向温和转变,便看到温乐悠拿他的肩头当手帕用,擦擦脸蛋又擦擦唇角。
喜洁净的他迅速将人放在地上。
温乐悠:“?”
手帕没了,爹爹的怀抱也没了,小姑娘当即翻脸,速度之快,让周逢源咂舌。
“爹爹你早上惹我生气了,”温乐悠叉着腰,气咻咻道,“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你!”
的确理亏的崔北楼移开目光,又移回来,转移话题,“用膳了吗?”
小姑娘摇摇头,又委屈巴巴的拍拍肚子,“老奶奶指路了,可我还是找了好久好久,他们还不让我进来。”
周逢源适时道:“卑职去接的温姑娘。”
衙署允许官员的家眷送膳,但必须提前登记领取凭证,也只能送到衙署外。
加上小姑娘和周逢源表示自己还在生气,一跃跳到墙头晒太阳,让周逢源自个进去喊人,结果引来围观。
崔北楼瞥了眼。
小姑娘一委屈,五官就仿佛会说话。
他故作若无其事的解下私人印章,朝温乐悠那边一扔。
小姑娘下意识接住,“这个是什么?”
“以后凭这个,你可以随时过来,”顿了顿,年轻的丞相补充道,“没空就不必过来。”
周逢源眨眨眼,再眨眼。
他劝道:“大人,卑职替温姑娘办个凭证便是,这私人印章啊,您还是收好。”
为官者多数有两枚印章,一枚是官印,多用于奏折公文。另一枚则是私用,一般用于官员文人间的信件。
历朝历代,要处置罪臣时,多数时候会收集罪臣与他人往来的信件。信上的字迹和盖印十分重要。
而若要制造冤案,往往也会在信件的字迹和盖印上做文章。崔北楼有两枚私人印章,一个随身携带,并不用,是诱饵,另一个才是他常用的。两枚印章会有细小的区别。
他给出的这枚便是假的,但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谁有这枚印章,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崔北楼。周逢源劝的同时,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口是心非’肯定是为他们家大人量身打造的。
温乐悠不知官员私人印章的重要性。
她将小小一枚印章举起来,认真看了看,评价,“有点丑,像蟾蜍。”
崔北楼梦回被评价笑起来很丑的时候。
他将印章抢回来,语气生硬道,“那就换个凭证。”
说罢,转身就走。
温乐悠赶紧迈开小短腿追上去。
“那我要好看的,比如猫猫。”
崔北楼不轻不重‘哼’了声。
看出他没生气,周逢源笑嘻嘻的跟上去,“大人,您走错路啦,您用膳的地方在这边。”
追上来,他先拐了个弯。这是在给温乐悠带路。
果然,小姑娘听到后,一把拽住崔北楼的袖子,使劲朝另一个方向拽。
“爹爹,你走错路啦,这边这边。”
等崔北楼冷着脸跟着她走后,小姑娘又苦恼的叹气,“唉,爹爹胃口不好,又爱迷路,这可怎么办哟。”
崔北楼气笑了,“温女侠,也不知是谁迷路,从清晨找到正午,才寻到这儿来。”
他有意挖苦,奈何小女侠只听到称呼。
“嘿呀,”她模仿大人,单手摆了摆,“爹爹别和我客气啦,喊我悠悠吧。”
简直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崔北楼落座后倒了杯茶,才后知后觉自己在和一个小孩子置气。
这期间,周逢源已经麻溜的将膳食摆出来,正要离开,就被温乐悠喊住。
“周叔叔,你不一起吃吗?有好多呢。”
周逢源迅速看向崔北楼,后者点了头,他才坐下来。
这时,他才仔细看了这些膳食,“这分量不对啊,这家酒楼莫不是欺负温姑娘人小?”
“不呀,”温乐悠美滋滋的划拉一圈,“这是我没吃完打包的!”
停了一息,她指了指几道菜,认真纠正,“这几个我还没尝过呢。”
余下二人:“……”
周逢源咽口水。
自从他们家大人成了朝廷新贵,好像就没吃过别人剩下的食物。
生怕崔北楼生气,他立马说,“好像已经冷了,卑职换些热食来。”
“不用啦,”温乐悠捋捋袖子,露出白白嫩嫩的小胳膊,“我给你们热。”
说这,她双手抱住一盘菜,运转内力,没一会,那盘菜就热气腾腾了。
周逢源看呆了,“温姑娘,你这内力真强劲!”
温乐悠当即一脸得意,还热情的招呼两人吃。
“老奶奶点了一桌却不动筷,我的肚子太小啦,都吃不完。”
崔北楼逮着机会询问所谓老奶奶的身份,得知答案后,并不意外。
周逢源却有些焦躁,他担心老威阳侯夫人以孝道压制他们家相爷。
恰恰这时温乐悠咬着炸肉,含糊不清的说起对方让她转述的话。
“大人,难道老夫人是站在您这边的?”
周逢源有些欣喜,可见崔北楼不喜不悲,当即收了笑意。
“呵,”单手敲打着桌面,崔北楼淡淡道,“她亲自清理门户,崔家的下场定比本相亲自动手来得好。不愧是老威阳侯夫人,着实精明。”
周逢源顿时欲言又止。
他不好劝,便想暗示温乐悠,奈何扭头一看,小姑娘正美滋滋啃着一根炖得油汪汪的鸭腿,甚至欢快的摇晃脑袋,根本没听他们的对话。
这顿饭周逢源食不知味,反倒是崔北楼被温乐悠逼着吃了不少。
不吃不行,他不肯动筷,观察力极强的小姑娘便威胁要将脸上的油花擦在他衣服上,甚至他脸上。
喜洁净的丞相被拿捏住了。
接下来几日,有关崔相有个女儿的消息传播得更广了,不少人动了心思。
话题中心的小姑娘一无所觉,每日吃喝练武找爹爹。
崔北楼亦收到手下调查的情报。
“威阳侯世子夫人李氏是新任户部郎中的女儿,”周逢源低着头,“近来国库频频开仓,涉及款项杂多,经手账本的人也多,很有些乱糟糟。最近探子发现那个李郎中时常打听经手账本的人,还密切观察国库的换班规律。”
听到这,崔北楼哪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个因为贪污被革职的没落侯爷,凭什么入了国丈兵部尚书的眼?
官场之上,有价值才会被利用。
“看来不久后,户部的某个账本和一批银子会不翼而飞,”崔北楼笑道,“本相与户部尚书皆会被弹劾。”
他笑得和善,周逢源却不敢抬头,“卑职这就提醒郑大人。”
“不必了,”崔北楼笑得温和,“若是连底下的人都管不好,户部尚书一职让给别人也无妨。”
周逢源开始为那位郑大人捏把汗。
这是一个双重陷阱。
若他们未提前查清,准备对策,等被弹劾那日,轻则户部尚书被革职,重则崔北楼受到影响。毕竟肯定会有人咬死是崔北楼命令户部尚书中饱私囊。皇帝故意和稀泥让崔北楼回家等消息,这正相之权便旁落。
而若查清楚了,按照之前崔北楼有些暴戾的风格,肯定直接处置了李郎中。这种行径罔顾皇权和大周律法,届时会有更多官员不满,站在元兴帝那边。这也是老威阳侯夫人说的陷阱。
他等了会,没等到崔北楼就此事下令,又汇报了另一事。
“黎县县令为包庇威阳侯世子,甚至将死者的妻子以及父母都打了几十大板,几人皆重病卧床。这几日,有几个护院离京,要杀人灭口。卑职已经将人救下,安排在别院。大人您看是让他们自去伸冤,还是等老威阳侯夫人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