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雁南山北面,距离鎏宵台大约二里左右,早年建有一座临水阁楼,高三层,四下栽种着大片梅树,时逢隆冬,簇簇梅花凌霜傲雪,开得正盛。

此时此刻,沈延歌正在这阁楼上喝酒。

杯盏寥落,火光轻跃,映照他失神的眸。

即便心下翻江倒海,他依旧衣冠雅正,华袍不乱,举杯的动作轻慢斯文,散发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从容矜傲。

“属下无能。”

两名暗卫扑通一声跪在他脚下:“原本跟到了松林,可自入林,途中遇金鳞卫拦道,然后……”

“跟丢了?”慢条斯理把玩着酒盏,沈延歌眯眼,视线落在簇簇梅影上。

两名暗卫对视一眼,谁也没再先开口说话。

能在瑞王这里担任暗卫一职,想也知道武艺高强,或身怀绝技,至少能做到行踪诡谲,神出鬼没,可一朝撞上金鳞卫,却是不够看了。

大雍金鳞卫除掌诏狱,更兼监察百官,在外有权巡视天家所在的方圆十里。

若说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御史乃纠察内外百官之邪,或露面弹劾,或封章奏劾,那么金鳞卫便是拥有同样权利的,藏在暗处不叫的狗。

他们除察听京中官吏之外,若被帝王授命,更还可监察皇子、宗室、妃嫔,所见风闻无不上奏。

如此一来,底下人但凡风吹草动,皆逃不过承明帝的“眼睛”。

“说下去,一字不漏。”

瑞王发话,向来不容置喙,跪在左边的暗卫犹豫片刻:“傅指挥使奉命护送安阳郡主,尽职尽责,一路无话,各走各的,只说了一句今夜月色很美,然后到了松林处……你说。”

跪在右边的暗卫:“……”

被捅了一下,右边暗卫咬牙,硬着头皮道:“到了松林处,郡主她……她向傅指挥使提出一个要求。”

“说,本郡主脚疼,不想自己走路了,傅大人抱着人家走嘛,好不啦?”

很尽职地,大致模仿了黛窈当时的语气。

“随后,那人便勉为其难将郡主打横抱起,属下二人原还想继续跟踪,不想没跟多远,便逢——”

“刺啦”一声脆响。

沈延歌手中玉盏碎成渣什。

两名暗卫一惊,双双俯首帖耳,连伺在一旁的随侍吕何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碎片刺破掌心,鲜血汩汩渗出,沈延歌却似浑然不觉。他先是起身,漫不经心踱了几步,随后抄起案台上的杯盏、玉器、烛台。

但凡能上手的,皆有条不紊砸了个粉碎。

再想起头先两日,原本并未怎么放在心上的,由孙柔道出的那句“安阳,你摸傅大人的腰做什么”、“咱俩先才还一起讨论傅大人,你失忆了”、以及初至雁南山那场夜宴,她好端端摔那人怀里。

诸此如类的细枝末节,乍觉都是意外,此刻却都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沈延歌转身冲下阁楼。

吕何预感不好,赶忙跟着追了出去。

没追多远,撞上匆匆赶来的萧贵妃。

“母妃。”

几乎只一瞬,沈延歌敛去眸中涛浪,恢复一惯的镇定自若,面上隐带恭顺之色。

可萧贵妃养他多年,虽非他亲生母亲,却对其秉性了如指掌,岂能瞧不出他皮肉之下暗藏疯魔?

先前丧失分寸到提前离席,此刻又这般模样,萧贵妃用脚指头都能猜到他是想去见谁。

“你此时去纠缠,能有何用?”

挥退身边随行的宫婢,萧贵妃开门见山:“安阳郡主说话做事,向来怪诞不经,先不论她此番做何企图,但你若表现得急不可耐,不怕你父皇疑心你是舍不下此女,还是舍不下禹北王手中兵权?”

“再者自古以来,沉溺儿女私情者,如何堪当未来储君?”

“陛下若发现你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如此有失皇子分寸,他日后又将如何看你?”

萧贵妃和沈延歌这对半路母子,一个乃帝王宠妃,却没有生孕能力;一个乃最出色的皇嗣,却幼年丧母。

这些年为在宫中生存,两人算是互相依附,荣辱一体。

禹北兵权过于烫手,萧贵妃有心利用,然而世事瞬息万变,她也担心会致使沈延歌树大招风,反惹帝王起疑,那就得不偿失了。

退婚一事无数双眼睛盯着看着。

承明帝既未直接驳回,也未彻底应准,而是四两拨千斤,将这棘手的难题甩给禹北王姜铖。

萧贵妃几番思忖,觉得姜铖本人尚未回京表态之前,与其作势挽留,倒不如静观其变,就算要做点什么也不可操之过急。

亥时末,帝王行宫。

“如此说来,真是小姑娘自己的主意?”

傅湘前声线平直,和寻常无异,端的是诉说与己无关之事的漠淡语气:“安阳郡主声名在外,臣下素闻她离经叛道,凡事自有主张,退婚一事确是她自己的主意。”

“陛下若有异,可再派人详查。”

安阳郡主乃禹北王最宠爱的女儿。

这一身份,注定她的婚姻永不可能只是个人私事。

若她与朝堂世家子结合,帝王会担心世家之间相互联合,势大后反过来威慑皇权,与其如此倒不如拉到皇室中来。

与之伴随的,若她当真嫁入皇室,承明帝又不得不提防沈延歌,似乎怎么都不放心,其中分寸便是帝王也不好把握。

若皇室中有成年公主,赐给姜烨也能达成类似的效果,偏偏没有。至于姜宝姗,庶出且不受姜铖宠爱,并不在帝王的考虑范围内。

“傅卿办事,朕向来放心,倒无需再详查什么。不过……”

沈玖顿了顿,“秋后战报,禹北王击退北狄,后领兵出关,亲自射杀了昙剌元帅索尔丹麾下一员大将,外加一名监军王子。此一事,朝中两波大臣争论不休。”

“有人意指姜铖穷兵黩武,不留余地,也有人风传其勾结昙剌,养寇自重。”

“傅卿回京后可有耳闻,对此事又可有何看法?”

炉烟缭绕,殿中寂寂。

隔着一道蟠龙纹雕花落地罩,傅湘前默了片刻,“禹北王承袭姜老侯爷,戍卫禹北已有二十多载。北狄未来侵犯时,禹北将士除日常练兵、修筑城防,也还屯垦戍边,节省了不少军费开支。再有禹北王秋日出关,虽未能一举剿灭索尔丹,却在追截途中斩杀敌军四万有余,缴获战马军械无数,谈不上穷兵黩武。”

这件事情尚未回京之前,傅湘前便已有所了解。

“所谓养寇自重,雾里看花之词,自古王侯将相,但凡功高者,难免为人所嫉,满身是非。禹北王一家妻儿老小皆质于京中,陛下若疑,恐伤君臣之谊。臣下以为陛下只需清楚目下大雍需要什么。”

“你这看法,倒是与朕不谋而合。”

尤其最后一句。

沈玖眼风扫过罩后身影,没有掩饰对其欣赏之色。

片刻静默。

“此事关乎社稷安稳,臣下愿亲走禹北一遭,为陛下侦察此事。”

沈玖并不知道自己也在被试探。

听罢少年人表态之后,温声道:“傅卿愿为朕分忧,朕心甚慰。不过如你所说,此举恐伤君臣之谊。”

即便要拿掉姜铖,也得这大雍朝有第二个姜铖,又或北狄不再南侵。

这也是为何天家历来重视狩猎大赛,非但将赛事安排在苦寒冬日,还特地加了演武、破阵等模拟战场的赛事项目。

沈玖需要在年轻一辈中挑选人才,进行培养。过往每届冬狩的总魁首,要么被提拔为武官,要么被送去禹北战场历练,为的就是将来某天必要的时候,有人能够替掉姜铖。

傅湘前文武双全,胆识过人,又孑然一身,背后没有家族荣辱牵绊,少时还在战场历过一遭,按理该是帝王眼中最出色也最合适的最佳人选,没有之一。

可因为某些原因,在沈玖这里,将军不是他的归宿。

君臣道别之际,看着少年人身上只着单薄锦衣,沈玖道:“天寒地冻,傅卿下次外出,记得穿上御寒氅衣。”

傅湘前脚下微顿,没有回头。

“臣下领命。”

回去之后洗漱完毕,已近午夜时分。

外面起风了,傅湘前解开腰封,脱得只剩一身雪色中衣。

碳火跟前,他支着一条腿,一手搭在床沿上,另一手把玩着一抹绯色丝巾。

丝巾乍看明艳,鲜亮得与他本身格格不入,实则因多次浣洗,边角早已开始泛白。

恰似岁月流逝的痕迹。他仰头,闭眼。

冰凉的冷风穿过指缝,指节慢慢蜷握,再蜷握,仿佛这样,怀中就能盈满些什么。

再睁眼时,风停了,万籁俱寂。

傅湘前撩唇,有些自嘲自厌地嗤了一声。

待所有心绪碾作飞灰,他思量许久,也权衡许久,最终还是召来手下姚宿,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朝中并无禹北王的负面风传。”若是有,也必然逃不过金鳞卫耳目。

“去查是否有人生事,还是上面那位在搅浑水。另派一批人走一趟禹北,侦察姜铖是否与昙剌勾结,或有其他异动。不必见姜铖本人,私下探查即可。”

皇权特使指挥使,原本只要像条狗,听话做事就是了。凡事都想弄清楚缘由再执行命令,或纠结个缘由,那帝王还要心腹做什么?

近年来听命于沈玖,傅湘前的权力大到可以逮捕任何人,即便查无罪证又或罪不至死,只要沈玖表个态,他就得负责“罗织”罪状,抓拿犯人,进行不公开的审讯。

此番却是道:“此二事,不可以金鳞卫之名,不可以皇权特使之名,不可走漏半点风声,不可以书信传达,事后由你本人直接面告于我。”

不待姚宿答复,傅湘前盯着碳盆里燃烧的火堆,眸光漆黑。

“另告诉卫驰,明日开始派人盯紧瑞王。”

一个人说话做事,通常有迹可循,有因可追,就如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凡事皆有因果可循。

可眼下这三件差事听起来不像公务,更像私事。

但作为一名合格的金麟卫,执行力才是第一。

姚宿也没有问东问西,“属下领命。”

傅湘前撩眼看他,知他还有话说,示意他坐下。

“不合适吧,大人如今这身份,属下怎可……”

“坐下。”

火光微微跳跃,映在男人料峭的眉宇上,姚宿摸摸鼻子,终是不再客套推拒。

姚宿和卫驰、萧钰一样,都是当年邱岭之役和傅湘前一起摸爬滚打过来的,彼时同被叛军抓去充军的十几名孤儿,在被傅湘前设计救下之后,几经辗转,又被捞入京中,如今都成了他的心腹。

这三年除履金鳞卫职务之外,姚宿私底下还被下派过不少秘令。

正如今夜被交代三件差事,不可为外人道。

姚宿犹豫片刻:“淞江府的陈年旧案,进展多有阻涩,当年在职的官员死的死,疯的疯,要么归隐田园,避人不见。至于那批京官名单,若要挨个详查又不惊动上面,怕是还需要花些时间。”

傅湘前盯着火光,“暂不必挨个查了,年后我会亲走一趟。河西布政使魏博渊,目下如何了?”

此番回京之前,傅湘前奉命跟秦茗南下钦差,除查案、剿灭南方海寇,还在回京途中顺手提了一个“意外”。

这个意外便是魏博渊。

“私挪税银,对下卖官,此人瑞王一派的,似还跟前朝谢阁老有些关系。”

姚宿双手烘在火舌上,渐渐放松下来,“这厮起初喊冤呢,怎么都撬不开嘴,属下便依照大人吩咐过的,问他是否记得一位叫做孟箐的女子,这才消停了,给人掐了七寸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所以大人,孟箐是谁?”

孟箐这个名字,于姚宿来说有些陌生,但又隐隐记得好像曾在卫驰口中听到过不止一次。

好奇之余,姚宿也还有其他困惑之处。

譬如寻常案子通常是交予三法司,走正常审讯流程。若三法司感到棘手办不下来,又或帝王亲口下命,犯人才会被挪进诏狱。

但这魏博渊跟这两种情况都不沾边。

隐隐瞥见男人眉宇有一瞬阴鸷闪过,姚宿猜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属下多嘴,大人勿怪。”

火堆前,傅湘前眉稍微动,“孟箐是我母亲。”

廊下有风卷过。

姚宿有些怔然地张了张口,想问些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

好半晌才道:“夜深露重,大人早些休息。”

姚宿起身离开。

走到院门口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傅湘前依旧靠坐廊下,低垂着头。这人年纪比他小,才十九岁,分明最是意气风发、最该飞扬炽烈的年岁,却给人感觉过于沉穆萧索。

见他指节笼在幽幽跃动的火舌上,无端生出几分难言的寂寥。

“大人。”

姚宿终是没能忍住,试探着道:“这冬夜的天,漫长又孤寂,要是身边有个女人多好?”

像他,冬狩这几日清汤寡水,可下山归家之后便会有娇娘子给他暖被窝,说些体己话,问他累不累,晚上想吃什么。

如此一来,好似能消解世间一切烦恼,便是日子再苦再累也有盼头。

傅湘前先是微怔。

随即嘴角哂了一下:“是啊,有个女人多好。”

姚宿也笑了:“大人这些年来者皆拒,京中都把你传成什么样子了,大人谁都瞧不上,莫非喜欢天仙不成?”

“是啊,老子喜欢天仙。”

男人少有地挑了下眉:“滚吧。”

这声“老子”,让他身上消失已久的某种野气扑面而来。姚宿好似又看到当年那个战场邪神,小小年纪凶神恶煞,瞬间觉得亲切无比。

只是不知为何。

大人自打入京,在外人面前还挺那什么……端。

端得一副从容矜贵,风度翩翩,讲究什么衣冠雅正,华袍不乱,不知是为卸身上那份摄人的煞气,还是为了其他什么?

姚宿心下揶揄,乐呵呵地滚了。

不想前脚才刚踏出门槛,傅湘前忽又将他叫住。

“如果一个女人让你抱她,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