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朝不保夕
“阿玄?怎么是你。”容栀飞快转身,紧贴着桌边,小腿用力把柜门关了起来。
裴玄狡黠一笑,扬了扬手里端着的碗,示意她:“嘿嘿,我来给您送吃的啊。”
“本来是流云的活,但她身子不舒服,我就替她走一趟。”
“阿爹怎么允许?”容栀讶异地问道。她已经很久没有被家法处置过了,但也依稀记得是不允许在祠堂用膳的。
裴玄大咧咧一笑,理所当然地说道:“咱们只要悄悄地吃,不让侯爷察觉到,他自然也就不会晓得这件事啦!”
她自小就在悬镜阁中长大,唯一的任务就是听从殿下调遣,因此对世族大家这些繁琐的规矩一窍不通。
在她看来,侯爷眼下怕是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哪里还有闲工夫去管束县主是否偷吃呢?
她十分不解地问道:“倘若侯爷迟迟没有归来,县主难道就打算这样一直饿着肚子吗?”
容栀顿时哑然,竟无言以对。
仔细想来,裴玄所言确实不无道理,既然自己都已经不再跪地请罪了,又何必如此苛求自己。
“咦?”裴玄忽然动了动鼻子,伸着脖子使劲闻了闻,问道:“什么味道,好香,像酥饼。”
容栀眼睫颤了颤,也悄悄吸了吸鼻子。有什么味道吗?方才她吃的也不是什么油腥,怎么会闻得出来呢。
柜子里面,谢沉舟急忙捂好了油纸包。
裴玄目光扫了一圈祠堂,视线在八仙桌下的柜子停住。
眼瞧着裴玄一步步逼近天地桌,她急忙引开话题:“阿玄近日在这里可还住得习惯?”
前些日子,容栀一直忙于处理陇西商队的事务,实在无暇分心前去探望裴玄。不过就目前所见而言,裴玄的面色红润,想来身体应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裴玄连忙笑着答道:“谢县主关心,大家对我都照顾有加,阿玄过得很好。”
这是实话,她还以为明月县主会叫她做些粗活,可这几日她就只是躺着养伤,吃住分毫不比在江都差,她都快要被容栀养胖了。
容栀点了点头,刚要松一口气,裴玄又倏然朝天地桌重新走去。“长生香要燃尽了,县主,需要换上新的吗?”
躲在柜子里的谢沉舟:“……”
裴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连他的玩笑也敢开。他摩挲着腰间短刀,思索着等会要如何处置她。
眼看她就要弯下腰去拉开柜子找香,容栀眼皮一跳,尖声道:“阿玄。”
听起来她是真的被逼急了,声音清越,不似平日沉稳,仔细听甚至还夹杂着一丝颤抖。
谢沉舟险些闷笑出声。罢了,就饶过裴玄这一次以下犯上,也算让他得见了阿月有些可爱的模样。
裴玄心底都快要乐开了花,面色却不显,一脸不解地转身望着她。
“我自己换便是,你先出去吧。免得等会被人发现。”
“好吧……”她有些遗憾地撇了撇嘴。县主平日里看起来冷冷的,她就是想逗一逗她,也不会真的拉开柜子让殿下难堪。
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啊。
点到为止,裴玄终究还是不敢太放肆,规规矩矩行了礼,替容栀带上了门。
容栀这才缓和下来,无奈地揉着太阳穴,唤道:“谢沉舟,她走了。”
谢沉舟收敛了眼底的戏谑,推开柜子,笑眼弯弯道:“都怪在下不好,让县主受惊了。”
容栀没应他的话,反而也微微勾唇,明亮的双眸如临水秋波,朝他摊开右手:“杏脯呢?”
许是太久没吃东西,她反而吃不下荤腥温热的,只惦记着谢沉舟袖子里的杏脯。
谢沉舟微微愣神,而后眼底笑意愈发温柔,他依言将油纸包递给容栀,“下次县主若还想吃,尽管来找我。”
酸甜的味道瞬间在口中化开,容栀满足地喟叹一声。“我若想吃,差人去买便是,为何要来找你?”
她好笑地瞥了谢沉舟一眼,呛声道。
她眼眸深处闪过一丝狡黠,像一只得理不饶人的猫咪。仿佛褪去了平日里那层淡漠的外衣,变得鲜活又生动。
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如皎皎清辉悬在沂州的明月县主。
她只是容栀。
他心念一动,继续逗她道:“我可不会告诉县主,在哪里买的。”
“这有什么,把全沂州所有的果脯店都买一遍,还能找不出来?”
不愧是明月县主,真是阔绰。他无奈地轻叹了口气,道:“莫说县主,我也饿了一天了。”
容栀一愣,空出手来戳了戳他手里的碗,微微仰头瞧着他。“粥给你喝。”
谢沉舟此时半蹲着,恰好高出容栀一个头,他垂眸瞧着她。如同在瞧一朵傲然枝头的凌霄花。
她难得露出这样的神态娇憨,谢沉舟只觉得这副模样实在撩人,喉结不由自主上下滚了滚。
眼眸浓重如墨色,容栀倏然蹙眉,不明白他为何这般瞧着她。像瞧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
她张了张唇,话却被谢沉舟马上堵了回去。
“我也不想喝粥。”阿月不喝,他也不喝。他压下心头异动,轻声道:“杏脯,在下也想吃。”
容栀点点头,将油纸包向谢沉舟那边推了推。
他扬了扬手里的碗,道:“在下手不得空,可否有劳县主……”他并未说完这句话。
那双桃花眼微微上挑,身子向她倾靠过来。薄唇微张,唇瓣泛起润泽的柔光。
他衣衫上的朱栾香铺天盖地,与一室长生香的涩味交织在一起。
似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溺毙。
容栀“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幅度之大,直接把蒲团踢到了一寸开外。她把杏脯一下藏进了袖中,忙乱道:“全都是我的,你不准吃!”
谢沉舟嘴角笑意僵住,不明白为何她突然反应这么剧烈。
“县主那天所允诺之事,是否还作数?”眼见她心情似乎好了些,谢沉舟才提及药铺之事。
他此次来也是存了打探的心思,想知道阿月同镇南侯争执的真正原因。
容栀冷着声恹恹道:“自然是做数的,那也要等我出了祠堂,同阿爹解释清楚。”
“是因着药铺,县主才被家法处置的么?”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要说是也是,可又不全是。议亲是女儿家的大事,她于情于理都不应同谢沉舟交底。
但今日许是压抑已久,容栀叛逆心四起,竟也来了些兴致,格外多话。
“是我的亲事。”她苦笑一声,神情有些飘忽,眼底失落蔓延。
谢沉舟闻言一顿,捏着勺柄的手不自觉用力,只觉得手里这碗烫得过分。
“阿爹欲将我嫁入京城,寻一豪门望族安享富贵。”她垂首凝眸,凝视着地面,轻声叹息。
谢沉舟沉默了一瞬,就明白了她心中所想。尽管如此,他依旧装作不解道:“县主……不想嫁?”
“自然。”她倒是毫不避讳,侧身反诘谢沉舟:“为何非要嫁人?倘若所嫁之人待我不薄,我后半生兴许安于内宅,相夫教子。倘若我所托非人呢?”
自然是同那个愚蠢至极的女人一样,不受待见不说,还会被蹉跎折磨,最终落得个凄惨下场,抱憾而终。
他心中冷笑阵阵,面色却不变,语气无甚波澜,笑道:“县主福泽,定然会觅得一称心如意的良人。”
容栀也勾唇浅笑,却终于没再说话,她如何会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到别人身上?
气氛逐渐变得凝重,他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眼中神色难以捉摸。
阿月尚需两年方可及笄,镇南侯就这么急切地要把她送出去。是怕护不住阿月,不想她成为政治争斗的筹码么。
毕竟宫中那位可一直不放心手握玄甲军的镇南侯。沂州物产丰富,镇南侯又颇得民心,难保不会有一天拥兵自重,割据称王 。
故而,那人方从大内派出司使,与药铺掌柜相互勾结。不对,搞垮区区一个小药铺,对镇南侯来说根本无关痛痒。
这其中利害,恐怕还是在阿月身上。他眸光移到容栀漠然的脸上。
端详片刻后,终于开口问道:“县主打算这样一直待在这里,等镇南侯改变主意吗?”他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戏谑不已。
容栀并没有被他的话激到,反而露出一抹淡笑,笃定道:“当然不。我阿爹是最刀子嘴豆腐心的。我被关了禁闭,除非天大的事,否则他日落前定会回府。”
谢沉舟挑眉,来了些兴趣。
“只要他一回府,必然会前来探望我。到那时,我只需假装晕厥过去,他定心疼不已。”
说完,容栀轻轻整理了一下衣襟,眼底沉着又平静,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她几乎十拿九稳。
实际上,在方才跪在蒲团上时,她便已然想好了应对之策。无外乎两条路径,等待或是破局。她已没有更多时间继续在无用之事上消磨下去了。
装病逼容穆退让,而后让他承诺从此永不插手明和药铺事务。
谢沉舟须臾间便洞悉她心中所想,他徐徐起身,温声道:“既是如此,那在下便不再叨扰,就此别过,望县主多加珍重。”
容栀颔首,表示知晓了。而后想起什么,嘱咐道:“你整日住在破庙,也不是长久之计。找间像样的屋子吧。如若银两不够,我会差流云给你送些银两应急。”
她的嗓音微凉,话语中却是真心实意的关切。她是真的希望谢沉舟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至少不必每日睡在那草席上。
谢沉舟已行至门外,半个身子站在阴影里,看不出脸上喜怒。他闻言停下脚步,侧身哂笑了一声,道:“沉舟是朝不保夕之人,便不劳烦县主记挂了。”
而后翻身攀过了墙头,消失不见了。
“……”
她要不要叮嘱阿爹,把墙头加高一些?
此外,何谓朝不保夕之人?他既已逃至沂州,有她护佑,江都那些人就难以轻易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