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蛮蛮
谢楹醒过来的时候,正无助地看着殿宇穹顶。
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暖烘烘的一片。
她缩在锦被里,懒得动弹。
但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她此刻压根没有力气动弹。
谁曾想,一朝不慎,她竟成了一个小孩子?
难道和鬼魂表明心意就要遭雷劈么?
远处衣装华丽的老人正同身旁的侍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而谢楹也就这么无奈地听着。
“陛下今日奏折批阅的怎么样了?”老妇声音缓而重,不肖多大的声音,却始终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威亚,雍容端庄。
“回太后,今日陛下事务繁忙,听陈公公说,这两日有大事,耽搁不得呢。”
侍女顿了顿又说,“奴婢听说,似乎是和昭国的盟约。”
谢楹刚来到异世,但听了一番太后的话,对自己的处境也有了大致的了解。
当今朝代是本应存在于史书中而早已湮灭于历史中的澧昭时代。
大澧与大昭两朝并立,南北分割,以两界河为线两朝分庭抗礼,南北少数民族自立政权,骚乱动荡。
只不过后来南方的澧朝式微,北方的大昭朝强大,最后逐鹿中原,统一天下。
而如今,她穿成了大澧王朝的一位小公主身上,身份不明,事件不明。
唯独一点她很清楚,她此刻的身份应当很尊贵,否则怎么能跟着太后一起生活?
“苏太医说,这两日会在为公主殿下诊脉,您也别太担忧。”
太后叹口气,听到“公主”二字,刚才的端庄与威严瞬间削弱了不少,语气里满是疼惜之意。
“去瞧瞧蛮蛮吧,哀家甚至不敢想,她一个人待在火场里该多难受。”
太后起身,在两侧侍女的搀扶下往谢楹所在的方向走来。
谢楹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下一紧,便迅速闭上了眼。
许久,一双枯老的戴着指环护甲的手在她脸上轻轻剐蹭着,撩起她额角的碎发,动作小心翼翼。
悲痛的呢喃声在她耳畔响起,“哀家的蛮蛮,怎么就这般命苦?”
“太后莫要伤了身子,公主殿下会定然安然无恙的。”
闻言,太后攥紧了谢楹的小手,随即怒道:“纵火之人找到了吗?”
管事姑姑低垂着头,小声道:“还没有。”
谢楹甚至能感受到手上的那双苍老的手缓缓缩紧。
太后愤然道:“若不是紧着哀家孙女的性命,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揪出来真凶!”
大抵是在烟熏的环境下待得久了,谢楹猛地咳了起来,喉咙止不住的发痒,那劲头像是要把整个心肺都咳出来。
太后注意到了挣扎着坐起身的谢楹,又惊又喜,忙帮她轻拍后背,一面嘱咐道:“拿水来!还有,快去叫太医!”
“是。”大殿内顿时乱作一团,侍女们脚步匆忙,准备茶水,还有几位就跪在她床榻旁,颤栗着不敢抬头。
在大楚皇宫的时候,谢楹见过这种场面,那时正是她的皇长姐摔入湖中,一病不起。
父皇大怒,便发令那些宫女跪在长姐身前,不得起身。
没成想,有朝一日,她竟然也有这种待遇。
“蛮蛮?蛮蛮,祖母在,祖母在这里,没事了,都没事了。”太后柔声安慰着。
谢楹学着五岁小孩儿的行为,扑进太后的怀里,沙哑着嗓子哭喊道:“皇祖母,咳咳——”
不过这嗓子确实疼的厉害,貌似是因为她被困在了火场,而且极有可能是有人故意这么做的。
太后见她一脸委屈难受的模样,心下更是不舒服,道:“蛮蛮不怕,蛮蛮不怕,祖母替你讨公道!”
可她知道她不是蛮蛮,说不定,真正的蛮蛮早就死在了大火中呢?
谢楹嗓子发痒,止不住的咳嗽,好在太医赶来及时,替她施了针,熬了药,一顿忙活下来,病症终于算是好了不少。
太后眼角都有点泛红,她搂着谢楹,说:“哀家的好蛮蛮,你且告诉皇祖母,那日你怎么被锁进火场的?”
怀里的小姑娘紧绷着唇,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谢楹拽着她的衣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一旁站着收拾药箱的太医见状,忙说道:“回禀太后,小公主此刻咽喉受了刺激,短时间内可能说不出来话。”
也许是怕太后发怒,苏太医说话时都是小心试探着说出来,抬眼一瞧,太后老人家此刻还是一脸愠色。
苏太医抬袖拭汗:“太后息怒,小公主身体已无大碍,在休息几日应该就没问题了,老臣这就下去为公主配些药。”
许久,太后才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待到苏太医离开后,谢楹才观察起四周,华丽豪奢,锦壁罗帷,香烟袅袅。
不知何时,她怀里还塞了一个小暖炉。
按照太医的意思,谢楹此刻应该算是个小哑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说话。
太后脸色阴沉,凛然吩咐身旁的侍女:“去找皇帝来,就说哀家有要事找他商量。”
宫女领了命下去,床榻旁只剩下谢楹和太后两人,前面是跪在地上的两位宫女。
谢楹心说,若是自己再哭恼一番,太后一个不高兴就厌烦了怎么办?
毕竟自己的亲祖母都没有离她这么近过呢。
思及此,谢楹从太后怀里探出头来,露出个笑容,顺带抬手摸了摸太后老人家的脸颊,示意自己没事。
管事姑姑见状,惊喜道:“小公主果然心地善良,这是不舍得您难受呢!”
太后见谢楹没什么大碍,心中的忧虑也散去了不少,只不过转而又说:“哀家的蛮蛮不过才五岁,就受这么大的罪,她母后早逝,就留下这么一个孤儿,如今又出了这种事……”
谢楹一愣,大脑飞快地消化着信息。
冷风吹过,谢楹看了眼那两名跪地的宫女,大抵是伺候原身的侍女吧。
太后的视线落在谢楹脸上,只见她正看着跪地的宫女发呆,明了她的意思,挥手道:“扶桑、春水,你们两个起来吧。”
两人异口同声道:“奴婢没有照看好七公主,罪该万死,请太后降罪!”
谢楹拽拽太后老人家的袖子,摇摇头。
管事姑姑机灵□□,笑道:“七公主心地善良,自是看不得这些丫头受罪呢。从前都说我们七公主蛮横无理,依奴婢看,定是那些人眼睛不清亮呢。”
太后笑着点点头,又对两个丫头说:“既然蛮蛮已经说了原谅你们,你们两个就起来吧,日后照顾好蛮蛮便好。”
两个丫鬟这才敢磕头跪谢,起身服侍谢楹。
管事姑姑道:“太后,淑妃娘娘带着二公主过来了,说是要过来看看七公主。”
听闻“淑妃”二字,太后的脸色再次阴沉下来,道:“让她进来吧。”
“是。”
谢楹打量着披着厚厚的白狐貂裘的女子,温婉可人,一双眼睛含情脉脉。
她身后是一个大约十几岁的小姑娘,乖乖巧巧的模样,很是惹人怜爱。
可谢楹却觉得,小娘子眸中含着几分孤高清寒,却不伤人。
淑妃带着二公主谢清清给太后请安,说完后又把目光投注到谢楹身上,顿时眉头微蹙,惋惜道:“可怜七公主,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太后倒是平静了许多,道:“你也别难受,蛮蛮如今身体好着呢,倒是你和清清的身体也要仔细些。”
“多谢太后挂念。”淑妃看了眼身后的侍女,说:“这是臣妾派人搜罗的小玩意,七公主素来不喜欢笔墨纸砚,臣妾就特意准备了这些,想着七公主大抵会喜欢。”
侍女将托盘拿近,由管事姑姑接着。
“你有心了,”太后从上面挑了个风车,拿到谢楹眼前轻晃,柔声问,“蛮蛮喜不喜欢?”
谢楹看去,托盘上是一些铜锣小鼓,还有市井小娃娃,竹蜻蜓与小风车,的确是贪玩的孩子喜欢的。
由于说不出来话,谢楹只能笑着点点头,拿起来自娱自乐,又朝淑妃两人笑笑。
只不过淑妃同二公主皆是一惊,似乎有些错愕。
谢楹:“?”
淑妃推了推身旁的小娘子,谢清清这才上前跪拜请安,声音干净:“皇祖母万福金安。”
“免礼,坐吧。”太后的话里没什么情绪起伏,目光却注意到她躲闪的手,问,“清清的手怎么了?”
谢清清赶忙遮掩起来,背到身后摇头道:“没什么。”
眼见太后神情有些不对,淑妃忙道:“回太后,没什么事情,就是前日,清清和蛮蛮去后花园玩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
谢清清垂头道:“七妹妹虽然顽劣了些,但应该不是故意的。”
“小打小闹而已,太后不必挂心。”淑妃笑着说。
谢楹听明白了,原来是原身七公主弄伤的,只不过这话说得倒是有些怪异。
顽劣?是指她么?
太后移开视线,对管事姑姑说:“去将哀家的金疮药拿来。”
淑妃忙起身,摆手道:“这怎么敢呢,也就小伤口而已。”
谢清清接过管事姑姑拿来的金疮药,有些拘谨地回了句:“多谢皇祖母。”
太后轻轻笑了下,说:“日后你们姐妹之间,互帮互助就好。”
闻言,淑妃同谢清清的脸色蓦地变难看,只僵硬地点点头应下。
谢清清幽怨地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谢楹,委屈地垂着头,跟着淑妃离开。
谢楹也注意到了不对,原身难不成是个嚣张跋扈的主?
怎么感觉蛮蛮很不讨喜啊。
“蛮蛮,饿了吗?想吃糖糕吗?”太后很耐心地问。
谢楹点点头,梳洗一番后,她坐在餐桌前和太后一起用膳,虽然还不太适应此刻的短胳膊短腿,但幸好现在都可以有大病初愈这个借口搪塞过去。
不过一刻钟时间,宫人过来禀报,说是皇帝来了。
谢楹一愣,茫茫然看了眼太后,老人家满脸镇定地倒着茶,丝毫不慌。
抬眼望去,大殿正门处走来一个英姿勃发的男子,身穿龙袍,眼神冷冽,令人捉摸不透。
与皇帝对视一眼,谢楹便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手里的筷子都有些拿不稳,皇帝来得这么快吗?
太后注意到了谢楹的细微变化,瞪了一眼皇帝。
还没等太后开口说话,皇帝谢翰便先指责道:“蛮蛮还是如此没规矩,听说你把你姐姐的手戳破了?”
谢楹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不知所措,心说,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我真的不知道。
太后道:“皇帝说得是清清还是你的宝贝如沐?”
“清清的手也被蛮蛮划伤了?”
说着,皇帝谢翰看向谢楹的眼神越发失望起来。
太后冷声笑道:“哀家说,怎么派去的侍女还没回来,陛下就已经主动找上门来了,原来是有人先哀家一步请了皇帝呢。”
皇帝没有否认,似乎也明白了点什么。
“陛下若是这么不喜欢蛮蛮,哀家是不是就要将蛮蛮扔到那大火中烧成灰才合你的心意?”
太后语气不满,随手丢下筷子,啪得一声摔在桌上。
见状,谢楹乖巧地下了餐桌,拉拉太后老人家的袖子,一副拘谨不安的模样。
太后目光慈爱地对谢楹说:“蛮蛮不怕,皇祖母在呢。”
谢楹睁着大大的眼睛,点点头。
皇帝自顾自地坐下,说:“她自己贪玩跑进御膳房,这几天正是天干物燥之际,御膳房着火,怨得了谁?蛮蛮若是有她姐姐们一半乖巧,又怎么会三天两头的弄伤自己?”
一句话,是她自己淘气顽劣,不听管教的,怨不得旁人。
谢楹虽然不知道原身究竟是什么样的性格,可单单听这一番话,便觉得不舒服,心里闷得厉害。
太后冷哼一声:“这几日大雪天,你说御膳房是自己着起来的火,哀家且问,陛下你信么?”
“所以母后还是不信朕。”谢翰面无表情道。
“这件事若是找不出凶手,哀家的蛮蛮日后会遭遇什么?”
太后手里的帕子捏紧,讽道,“暗杀?下毒?还是等哀家这把老骨头走之后,人人都可以来踩上蛮蛮一脚?”
“母后。”
“陛下,若你还念哀家是你母后,还念着你和少微少年夫妻的情谊,就别让哀家和蛮蛮失望。”太后闷着气移开视线。
提起来“少微”二字,皇帝谢翰蹭的一声起身,语气却恹恹,“提她做什么?”
“哀家念叨自己的亲侄女,有何不可?”
太后冷笑一声,气势夺人,“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哀家不说什么,可若是有人敢踩在蛮蛮头顶上犯事,哀家就算拼上这把老骨头,也要给蛮蛮和少微一个交代!”
皇帝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应下了。
临走前,谢翰又瞥了一眼站在太后身旁的小姑娘,脸色平静,道,“明日起去国子监读书,功课若是落下了,朕依旧不会轻饶。”
谢楹没有说话,怔怔地看着他。
似乎感觉到了被无视,谢翰不悦道:“朕同你讲话,你就是这么学的礼仪么?”
咳咳几声,谢楹指指自己的喉咙,示意自己说不出来。
但由于嗓子还是受了伤,一咳便停不下来,硬生生咳到眼泪都掉了下来。
太后帮她拍背,斥责皇帝道:“为了你那宝贝如沐划伤的手过来找蛮蛮的事,你可知道,蛮蛮嗓子受了伤,到现在都没办法说话,你可关心过蛮蛮?”
“若她的嗓子彻底坏了,日后受了委屈,就是说也说不出来!一个哑巴公主,没有阿娘,在这宫里怎么过活?”
太后越说越是心疼,到最后声音都有几分微颤。
被太后这么一问,谢翰瞬间无言以对,抬了抬手,看着谢楹咳得小脸通红的模样,心中也不禁生出几分悔意和怜爱,欲言又止。
最后谢楹看着谢翰,下意识往太后怀里缩了缩,只那一双圆润的眼睛里满是无辜和委屈。
太后道:“陛下查清起火的原因就成,蛮蛮自有哀家照顾。”
“那……便辛苦母后了,”谢翰转身又道,“过两日,大昭的质子就会送到我们澧朝来,提前告知母后。”
说完,谢翰还是转身离开了。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太后长长叹息一声,管事姑姑道:“太后,莫要忧心太多,陛下圣明,自不会让七公主受委屈的。”
“但愿如此吧。”
而谢楹此刻才意识到,刚才说的质子,以及两国外交之事。
按流传下来的史书上记载,澧昭时代,大澧先强后弱,而处于弱势地位的大昭不得不主动提出送质子来大澧,以示心意。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质子就是日后史书上罄竹难书的暴君,也是陪她长大的那个鬼魂,萧初霁。
谢楹微怔,她竟真的来到了萧初霁所在的时代。
三百年前的大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