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凤印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皇帝谢翰也已经赶到了长春殿。
姚贵妃等一众人守在容妃身边,静候太医把脉结果。
老太医眉头紧锁,似乎是在斟酌。
焦急等待着的谢楹握着容妃的手,安安静静地守在虚弱的女子身侧。
谢翰见到那道瘦小的身影,先是一怔,旋即看向卧床不起的容妃。
下一瞬,所有人被喊到外殿。
皇帝一脸阴沉地坐在主座,不悦地扫了一眼众人。
还没等他发话,姚贵妃就已经上前一步开始哭诉,“陛下,臣妾真的什么也没有做。”
谢翰道:“哦?那你讲讲,当时你与容妃在做什么?”
姚贵妃杏唇轻启,眼睛里蓄着泪,时不时挥袖拭泪,边哭边把经过讲了一遍。
无非就是两人面对面饮茶,然后说了些家常话,只不料说着说着,容妃竟一口血呕了出来,直接摔了过去。
听起来倒是没有什么假。
谢如沐也懂事地为母妃分忧,跪地说:“父皇明察,母妃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谢卓谢远更是跪在姚贵妃身边,垂头一言不发。
反倒是小团子般的谢楹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闷声不吭。
谢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问:“蛮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摇摇头。
看着她半大的模样,谢翰自觉自己大概是疯了,竟会去问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这种事,她能记得什么?
见到那种混乱场面,没有哭出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谢翰捏了捏眉心,有些烦躁地看着姚贵妃哭哭啼啼的场面。
又对比了旁边宠辱不惊的谢楹,顿时更感不悦。
他沉声道:“够了,别哭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都没有哭,你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
没预料到被吼的姚贵妃顿时止住了哭声,不可置信地看着谢翰,说:“陛下?”
她最是了解陛下的心思,此时皇帝已然烦躁,断不可再卖惨哭诉,思及此,姚贵妃收敛了哭意,转过头去。
恰在此时,陈太医出了内殿。
谢翰问:“容妃如何了?”
陈太医犹豫了一下,还是拱手道:“回陛下,娘娘她已无大碍,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陈太医道:“只不过看脉象,容妃娘娘已有一月的身孕。”
众人诧然,面露惊讶。
谢卓谢远两兄弟还在窃窃私语着,谢如沐看出气氛不对劲,连忙提醒两位弟弟噤声。
谢翰垂眸思索片刻,旋即大喜道:“一月前,的确是朕与容儿的孩子。”
姚贵妃目眦欲裂地盯着内殿,护甲几乎要扣进肉里。
但谢翰丝毫没有注意,忙问:“那容妃腹中胎儿如何了?容妃又是什么病症?”
陈太医一一回答道:“回皇上,多亏公主殿下通知及时,经过救治,母子皆无碍。容妃娘娘似乎中了毒,只是小毒易解。”
闻言,谢翰紧握着的拳头骤然松开,松了一口气,对陈太医说:“去准备些补药,下去领赏吧。”
陈太医领命退下。
谢翰吩咐姚贵妃与谢如沐他们先行离开,自己则是欣慰地摸了摸谢楹的头,然后带着她一起进了内殿。
躺在床上的容妃格外虚弱,美眸紧闭,面色苍白如纸,却依旧透着几分柔弱惹人怜的美。
谢翰心疼不已,拉着容妃的手贴在脸颊,守在她身边。
侍女太监均已被遣散,内殿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倒有些像是一家三口。
此刻,旁边的谢楹倒显得有些突兀。
她小声发问:“父皇,母妃会没事的,对吗?”
谢翰的脾气少有的温和了起来,说:“对,你母妃只是生病了,蛮蛮这几日不要打扰她,就让你母妃好好休息休息,好不好?父皇会亲自照顾你母妃的。”
闻言,谢楹乖巧地点点头,“那我这几天想去找皇祖母。”
皇帝谢翰没有拒绝,让她去了。
出了长春殿,谢楹自行去了福寿宫。
太后似乎早有预料,见了谢楹,先是笑了笑,朝她招招手道:“蛮蛮回来了?”
管事姑姑早就备好了谢楹爱吃的几盘糕点,整齐地摆在桌面上。
“皇祖母,”谢楹噔噔噔小跑着扑过去,说,“母妃生病了,太医说是中毒了。”
“中毒?”
青衣小娘子点点头,双鬓之上的玉穗也随之晃了晃,“对啊,太医说,母妃坏了小宝宝呢。”
“哦?”太后眯了眯眼,喃喃道,“后宫要不太平了。”
谢楹扯了扯她的袖子,说:“皇祖母,蛮蛮能做什么帮你吗?”
后位空悬,太后依旧执掌凤印,倘若妃子出事,想必最后依旧是要太后处理。
太后反问:“蛮蛮想做什么?”
谢楹想了想说:“我想找出来凶手。还想照顾母妃。”
顿了顿,她又托腮,垂眸愁苦道,“可我能力太小了。”
老太太乐的不行,抬手帮她理了理乌黑发亮的细发,将青色的丝绦捋顺,动作轻盈认真。
“哀家的蛮蛮有心,就足够了,”太后道,“哀家总在想,这宫里波谲云诡,有哀家护着蛮蛮就够了,可人都会长大的。”
谢楹一动不动地聆听着,故作似懂非懂。
“蛮蛮,皇祖母带你看个东西。”
说罢,太后起身,牵着谢楹的手进了内殿,管事姑姑会意,端出一个檀木托盘。
上面安安静静地搁置着一个重物,红布落盖。
太后让谢楹亲自去看。
小娘子愣了愣,没有犹豫,起身去掀开红布,下面是一块方正玉质的印章,印章之上,一只镂空的凤凰栩栩如生。
谢楹心中有一瞬的震撼,她讶然回头,“皇祖母,这是凤印。”
太后看了眼凤印,平静道:“不错,正是凤印。”
谢楹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皇祖母……”
凤印如今却轻易地在她一个五岁的孩子面前展示,谢楹不禁愣住,心里却在盘算着为何。
“蛮蛮,深不见底的宫墙,仅一墙之隔,有人挤破头想进来,有人挣扎至死想出去,有人拼命上爬为了这凤印,有人只觉凤印烫手,拼命丢弃。”
太后叹口气道:“可最终,无一例外,终不能如愿。”
谢楹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依旧在听着。
太后看着她道:“蛮蛮,权力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当你有的时候,你厌恶它,当你没有的时候,你渴望它。”
谢楹道:“皇祖母,你是说母妃这件事,也是因为权力争夺?”
太后没有明说,只是轻轻点点头,道:“许多事,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谢楹问:“那蛮蛮现在……能做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做,”太后笑了笑,道,“静候即可。”
谢楹在太后怀里沉沉睡去。
管事姑姑忧心道:“太后,容妃出事,迎春宴是否需要通知其他妃子筹备?”
老太太眯着眸子,轻轻地拍打着谢楹的肩头,哄她入睡,思索片刻,她问:“冷宫里的那位,是不是也该放出来了?”
一旁的管事姑姑瞬间会意,弯腰靠近道:“回太后,算算时间,是快了。”
“今夏又该是选秀了,”太后望着不远处的香炉,沉声道,“皇帝尚年轻,如今权力交迭,不少世家正想借着今年选秀,巩固势力。”
“选秀是最快的手段,可今年迎春宴与选秀日子差不了多久,只怕,迎春宴不会向往前那般热闹了。”
太后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又吩咐道,“让她出来吧,迎春宴一事,由她操办。”
管事姑姑点头道:“是。”
脚步声走远后,谢楹才悄咪咪睁开一只眼睛,四处看了看。
太后悠悠道:“不困了?”
谢楹一个激灵坐起身,装模作样地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说:“皇祖母,我刚醒。”
“哀家可不信你个小机灵鬼。”
扎着两个双环髻的小团子嘿嘿笑了下,又拍了拍自己的头说:“哎呀哎呀,蛮蛮刚才头疼的厉害,皇祖母您给蛮蛮揉揉?”
“想得美。”太后不理她。
谢楹立刻聋拉下来脸颊,嘴撇得厉害,一副委屈巴巴可怜兮兮的模样。
太后淡淡地瞥她一眼,放下茶盏,嘴角勾了下说:“蛮蛮刚才可知道哀家在说些什么?”
青衣小娘子摇了摇头,“不知道。”
太后没说什么,只是问:“蛮蛮可知道五年前,你尚在襁褓之中时,那一年,大澧与大昭曾和亲过一次?”
史书上记载过,两朝时有联姻和亲,以保短时间内的太平,若是在五年前,其实还真的有一位公主曾和亲过。
大澧朝大长公主陶乐出嫁大昭,而十年后,大昭皇朝三公主郡英和亲大澧。
前后十年,两朝相安无事,成为历史上一件称颂的美谈。
算算时间与年纪,陶乐公主大抵是与太后同辈份的人,而郡英公主则是与容妃等诸多妃嫔同辈份的人。
只不过,太平年间,两位和亲公主相安无事,但若是换做前些年战乱时间呢?
那么冷宫里的那位,恐怕就是指郡英公主。
谢楹明白了这一点,点头道:“我记得。”
太后:“那蛮蛮猜猜看,哀家为何要将她从冷宫放出来?”
容妃出事,姚贵妃被关了禁闭,淑妃本就不争不抢,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后宫尚无主,又恰逢选秀之际,
怀里的小娘子想了想,稚声稚气道:“是因为迎春宴和选秀吗?”
“是,但也不是。”
谢楹分析道:“其实这些事皇祖母都可以自己完成,等待母妃的伤好些就可以,但皇祖母偏偏让一个外族公主来主持,是为了彰显两国和平吗?”
闻言,老太太眼睛顿时一亮,国子监的夫子都已经讲了这么多了?
“容太傅教我们的,”谢楹赶忙道,“容太傅家的小郎君与我和阿芷是一起进学的。”
“原来如此,”太后又道,“那若是她出来心存怨恨,又该如何?”
谢楹故作天真道:“心存怨恨不是一个更好的理由去削弱她的实力么?而且,这只是一个幌子吧。”
她在大楚皇宫长大,遇见过太多太多的宫斗了,那些妃子们也喜欢谈论史学文论,无非是想要以史为鉴,保全自己。
史书上的明争暗斗,使用的手段可是不容小觑。
太后的目的,她也清楚。
“皇祖母,是想要后宫互相牵制,”谢楹抬眼问,“对吗?”
有人已经对容妃下手,恐怕是意识到了容妃在皇帝心中的位置,甚至可能知道容妃怀有身孕的事情。
而姚贵妃已经母凭子贵,位置依旧稳固,淑妃现如今不清楚动静,膝下仅有一女。
而选秀马上开始,不少官员大臣蠢蠢欲动,朝堂势力盘根交错,已经在向后宫延伸。
容妃出事就是最明显的征兆。
在这个关头,容妃一旦诞下皇子,既有母族势力,又有皇帝宠爱,皇后之位恐怕会提前定下。
而今有人借姚贵妃之手,借刀杀人,为的就是要留下这个位置,又能提前铲除异己,一举两得。
太后不敢轻易相信任何大澧贵族的势力,只能借冷宫和亲公主来转移目光。
这才是这步棋真正的意义,残酷却又现实。
谢楹心里清楚,但却不能直接说出来,只得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
太后眼底划过一瞬间的错愕,又叹口气笑道:“真不知道,这样对你是好,还是坏。”
“皇祖母,您说过的,我要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才不会拖后腿。”谢楹笑了笑说道。
宫里长大的孩子,心智总会早些成熟的。
其实这一点,太后自身也格外清楚,所以她才会从小就带着没爹没娘疼的谢楹,亲自看一遍宫中的惨淡,教她为人处事的道理,以及身为公主的责任。
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护不住自己的孙女,但在那之前,谢楹必须学会自己成长。
而真当这一刻发生时,太后竟有一瞬的恍惚。
其实蛮蛮什么都懂的,在很早以前,她就在刻意隐藏这些心思了。
在这宫里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要带刺。
谢楹早就清楚了,所以她骄纵,她蛮横,没爹疼,没娘爱的小娘子,只能这样保护自己。
唯独遇见自己的知心好友与挚爱亲人时,才会露出柔软的一面。
太后道:“蛮蛮,迎春宴的时候,你同哀家一起出席。”
“可是我的年纪——”
“无妨,你待在哀家身边,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谢楹嘴角的笑意压不住了,兴奋道:“那我可以带阿芷一起去吗?她也想去看看。”
“可以。”太后揉了揉小娘子柔软黑密的发丝,说,“有一两个知心好友,总归是好的。”
谢楹抱住太后,激动地跳了几下。
冷宫杂草丛生,凄寒衰败,没有一丝生气。
管事姑姑带着几个婢女和太监进来的时候,尘土飞扬,肉眼可见。
她看了眼周遭的环境,蹙了下眉,扬声道:“冷宫里住得也是主子,你们这群当奴才的怎么伺候的?”
带路婢女见此,忙请罪道:“姑姑恕罪,奴婢这就差人进来打扫。”
管事姑姑四处扫了一眼,问:“熹嫔娘娘呢?”
恰在此时,一个小太监从宫道转角处跑了出来,恭敬地行礼道:“奴才易安,拜见管事姑姑。”
管事姑姑没有正眼瞧他,只是看向大殿之内,又问了一遍:“熹嫔娘娘呢?”
太监纠结了一些,最后犹豫道:“回姑姑,娘娘尚在休息,不能亲自出来招待姑姑,还望姑姑恕罪。”
管事姑姑淡声道,“罪倒是免了,老身奉太后老人家的命令,特来请熹嫔娘娘回华阳殿,着手迎春宴一事。”
不辨喜怒,但声音嘹亮,似乎有意让宫内人听到。
易安小太监闻言,顿时大喜,忙磕头示谢。
“太后娘娘对熹嫔印象颇佳,此次本想亲自来找熹嫔娘娘,但奈何身体抱恙,后宫事务近期又繁杂,不得已派老身前来请娘娘回宫。”
管事姑姑顿了顿,又低头看着跪地的小太监说,“抬起头,老身瞧瞧。”
易安太监照做。
只见这人面皮白净,一双狭长的眸子颇有几分看不透的媚态,五官单薄,相貌清秀,腰却始终弯的很低。
“你之前是哪个宫里的?”
“回姑姑,奴才自打进宫以来,就一直在华阳殿伺候熹嫔娘娘,”小太监停顿了一下,又说,“细细数来,已经五年了。”
管事姑姑轻蔑地笑了下,道:“倒是个衷心的奴才。”
易安低着头,没说什么。
“罢了,去通知熹嫔娘娘吧,老身就在这里等着。”
闻言,小太监又磕了个头,转身离开。
不多时,一位素衣卷发的婀娜女子款款走来,卷曲的墨发乌黑浓密,静静地垂在脑后,五官精致,一双浅色眸子格外吸人眼球,彷佛一眼就能看破所有心思。
身后还跟着两名和亲陪嫁的大昭奴仆。
熹嫔,也是当年和亲的郡英公主,卷发浅眸,美丽多姿。
她朝管事姑姑笑了笑,道:“许久不见管事姑姑,姑姑依旧年轻,不像本宫,都老了不少。”
管事姑姑行了个简单的礼,面色缓和了些,说:“娘娘哪里的话,老身哪敢同娘娘比,娘娘出生高贵,花容月貌,即便许久未见,依旧亭亭玉立。”
熹嫔掩嘴笑道:“管事姑姑的嘴依旧能说会道,本宫不与姑姑争,太后老人家怕是迫不及待要找本宫了呢,姑姑带路吧。”
见此情形,管事姑姑也不再多说,转身带路离开。
离开前,熹嫔回头对侍奉的小太监吩咐道:“本宫今日回华阳殿,想打把金钗,易安,你办事本宫放心,就由你去吧。”
易安太监行了个礼,微不可察地勾了抹笑,尖声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