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李无寒回府的时候,祖母还未就寝。

他从她院子旁经过时,看见她屋子里暖色的烛火光,便转身入了落梅院,敲了房门进去。

父母带着弟弟去幽州的这十三年,他在祖母安氏的跟前长大。

故而外人眼中,李无寒或许冷淡寡言,可在安氏面前,李无寒却难得耐心温柔。

李无寒抱着双手,倚在门口,看向那大半夜还在偷吃猪肘子的老太太,一脸无奈道:“祖母又在偷偷吃什么?”

安氏见他来了,擦了擦手,朝他笑笑,小跑着到门口拉着他进屋,“怎么回得这么晚,还以为你今夜不来我这儿了呢。”

老太太五十八的年纪,身子骨硬朗,走起路来脚下也生风,三两下就将他拽到了屋里的八仙桌旁。

献宝似的,捧着桌上的一盘晶亮的肘子肉,朝他扇了扇,“小寒,你也尝尝,这是醉月楼的红烧猪蹄。炖得软烂香甜,入口即化。我牙口虽然不好,但也能吃一大盘,可香了!”

李无寒伸手推了推,似是拿她没办法,“您脾胃弱,要少吃这些油腻荤腥之物。”

安氏装作没听见,将吃食放下,又拉着他问:“今日去白云山,玩得可还开心?有没有见着柳家那个青莲丫头?她娘可是嘱托了我好几次,这次宴席定要叫你去的,可见也是喜欢你。”

李无寒哪里不知道她们几个打的什么主意,便想着索性趁今日的机会与祖母将事情说开了,于是拉着安氏坐下,耐心解释道:“祖母,您不必为我操心,孙儿心里都有数。我对柳娘子无意,并且今日已经同她说了清楚,所以您以后还是莫要再乱牵红线了。”

安氏眉头皱了皱,“我怎么能不替你操心?你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之前你推脱要专心学业,见你父母也不在跟前,我便由了你去。

“好不容易做了官了,你又借口公事繁忙,那时你初入官场,无人照拂,祖母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今你已在刑部已站稳了跟脚,也该有时间精力好好谋划一下自己的人生大事了。

“既然不喜欢柳家那个,那你倒是同祖母说说,是不是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

李无寒正端着一杯茶水往嘴里送,听了安氏的话,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咳了几声,才稍稍缓过劲儿来。

茶盏被急急搁在桌面上,他连忙否认:“并没有。”

他自小便聪慧,又懂事独立,父亲母亲,祖母祖父皆看重他。

于是年纪轻轻的,养成了副老成持重的性子。从前是一门心思放在科考上,后来取了功名,又忙于政务,委实是没有考虑过那方面的事情。

况且他性子淡淡的,喜欢安静,喜欢独处,更喜欢将自己的生活掌控在自己手中感觉,如今与祖母一起在侯府里生活的日子,便就很好。

若是无端再娶个夫人进来,只怕是麻烦。

这时候,阿豆送完人回来,正捧着书找来了落梅院。

李无寒见他在门口探头探脑,担心安氏又要揪着那个话题不放,便干脆叫了阿豆进来,问道:“亲眼看着她进府了?”

阿豆嗫嚅了半晌,这才低声回他:“倒是回去了,但……不是走进去的。”

李无寒俊眉微抬:“说清楚。”

阿豆将书册放在桌面上,往前一步,弯腰附在他耳边道:“我远远盯着,鄢娘子到了鄢府后,没有走正门,从东边往左数的第二道围墙上翻进去的。”

闻言,李无寒嘴角抽了抽,掩袖轻咳了一声,没再继续追问。

阿豆于是起身,退到了一边。

安氏觉着这两人这你来我往的模样委实奇怪,便问李无寒:“你们在说什么,谁进府了?”

李无寒随口敷衍:“没什么,时候不早了,您也早些休息。”

说着便起身准备离开。

阿豆见状走至桌前,抱起方才自己放下的一摞书。

动作间,面上的一本小册子抖落了下来,恰好落在安氏手边。

没等阿豆反应过来,她便自然地伸手拿过,于是看见蓝色的书封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风-流-侍-卫-娇-小-姐-

安氏眯着眼,一字一字地念起,一边还捏着书册转头看向李无寒,眉尾挑动,打趣道:“哦-小寒,原来你喜欢看这种书。”

李无寒看了书册一眼,拧着眉,不解地看向阿豆。

阿豆连忙解释:“世子,这是方才书肆的掌柜送的,说是让我们久等了,他有些抱歉,就送了一本他们那儿卖的很好的话本子。”

说完,阿豆便上前去准备拿回那本话本子。哪知安氏侧身躲了躲,已经翻开了第一页,揉揉眼睛,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老太太一边看还一边说:“既然是人家一片好意送的,那就收下吧。”

丝毫没有要把这话本还给阿豆的意思。

李无寒拗不过她,只好摇摇头,轻声叹息:“祖母,只许看一炷香,看完便去休息,可好?”

看见安氏嘴里嘟囔着‘知道了’,‘真啰嗦’,头也不抬地朝他挥手赶客,他只好推着烛台移到了合适的位置,又给她的茶杯里续上温水,示意阿豆偷偷端了那半盘猪肘子,这才离开了落梅院。

出了院子,往外走了几步,李无寒忍了忍,还是问阿豆:“你方才说,鄢姑娘是怎么回去的?”

阿豆一手抱着书,一手端着盘子,很快回道:“翻墙啊,翻回去的。世子您不知道,鄢娘子看着那么小小的一副身板,翻墙的动作可真是利落!我一眨眼的功夫,她就翻进去了!”

李无寒伸手揉了揉眉心,他不禁疑惑,鄢月明那般循规蹈矩,刚直不阿的人,怎会有这样一个特立独行,行事荒诞的妹妹?

关于这个问题,其实鄢月明本人更想知道答案。

鄢府东向的倚竹院是鄢冬灵的院子。鄢月明大步流星地迈了进来,正好瞧见鄢冬灵一身男装,不知从哪里刚鬼混完回来的模样。

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步上前,拎着鄢冬灵的衣领,同拎鸡仔似的将她拉回了屋子里。

“鄢冬灵,你瞧瞧现在什么时辰了,你一个姑娘家,大半夜的穿成这样在外头晃荡,是成心想气死我!?”

鄢冬灵蹬了蹬脚,好不容易从他手里挣扎出来。

她往后退了好几步,捂着自己的后颈,瞪圆了一双眼,朝着鄢月明大声喊道:“你弄疼我了!我真不知道,这世上怎会有你这样凶神恶煞的兄长。”

好一个倒打一耙。鄢月明哼了一声,作势还要上前,“我还想问呢,我们鄢书香门第,怎么养出来你这么个不省心的玩意儿。

“你看看人家玉兰姐姐,同样是我们鄢家的姑娘,怎么人家就出落得那样温婉娴静,讨人喜欢?人家连婚事都早早定下,不用二伯夫二伯母操一点心,再瞧瞧你,你放眼整个长安城,谁家看得上你这样的姑娘?”

鄢冬灵捂着脖子连连后退,闪身进了屋子里,嘴上却不服:“玉兰姐是好,那你认她做亲姊妹啊!”

她踮起脚,生怕鄢月明听不见似的,扯着脖子道:“可惜了,人家有自己的兄弟,可不需要你这便宜兄弟!”

“你!”鄢月明俊朗的脸上浮起一片红,显然是被气的。

亏他从前还顾念着她的身子,不忍心叫她日日奔波,于是在其他女郎都出门上学堂的年纪亲自给她请了教习礼仪学问的先生入府。

她还不领情,他领进来一个,她便气走一个。

如今再看她这生龙活虎的样子,想必自己是无需再多此一举了。

鄢月明语气冰冷:“白云山的青松书院不日便要修缮完工,重新开学,你准备一下青松书院七日后的入学考试,省得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他话音才落,迎面便砸来一只软枕。

“我才不去!要去你去!”

“你认为我在同你商量吗?”

鄢月明提步往里追,里头那人便抱着屏风来回跑,两人你追我赶,绕来绕去,屋子里的东西都洒了一地。

还时不时地发出些东西落地的声响。

彩星守在门口,似乎对这情景早已见怪不怪。

原先她还会去拉一拉,可自从有次拉架被这兄妹俩一左一右地打了一拳后,她是再也不想管了。

不过鄢月明和鄢冬灵也不是从小就这般针锋相对,不依不饶的。

鄢冬灵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还是很喜欢这个只比自己大三岁,却看起来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兄长的。

她那时候不要爹爹和娘亲,只要鄢月明。成日里便跟小尾巴似的,鄢月明去哪里她都要跟着。

鄢月明却总嫌她烦,嫌她吵闹,不愿带着她。

直到有一次,那时候鄢冬灵七岁,见鄢月明要出门,又要跟着去。

鄢月明那日有要紧的功课要去完成,可妹妹哭闹着不让他走,谁都哄不好。他实在没办法,便哄骗了她一句他先去学堂拿点东西,马上就回来带她去玩。

鄢冬灵这才停止了哭闹。见她安静下来,带着她的嬷嬷也放松了警惕,带着鄢冬灵在院子里玩。

鄢冬灵等了许久,鄢月明却迟迟没有回来,她便趁着府里嬷嬷不注意,自己跑出了府去找他。

可她没去过哥哥的学堂,只好问路边过路的大娘学堂怎么去。

那妇人见鄢冬灵长得玉雪可爱,便起了歹念,哄她带她去找哥哥,却转手将她倒卖给了牙婆。

这还不算,脱手时,鄢冬灵死死抱着妇人道:“你不许走,你说你要带我去找我兄长的!”

夫人啐了一口,恶狠狠道:“小丫头,你兄长压根就不喜欢你,巴不得把你丢了,你还上赶着去找,贱不贱呐!”

说着便一把将她塞进了牙婆准备的麻袋里。

她想起来,鄢月明好像是不喜欢她的。他总是嫌她吵,嫌她烦,总是躲着她,有时候看她的眼神,就和看街边的小野狗似的,不耐烦得很。

麻袋里又黑又闷,带她走的马车又颠又簸,鄢冬灵在逼仄的空间里哭得哑了嗓子……她那时候只有一个想法,如果能回去,她再也不要理鄢月明了!

而鄢月明傍晚从学堂回来,这才发现妹妹丢了。一家人在城里找了个遍,也没找着孩子。

鄢家人后来反应过来,追着线索连夜追出了城去。

夜里忽然下了滂沱大雨,倒卖孩子的牙婆担心夜长梦多,连夜冒雨赶路,累得鄢冬灵也生生淋了一夜雨。

所幸天亮之时,那载着人的马车终于被拦截下来,鄢冬灵也被寻回了府。

可她当时年纪小,又淋了雨,又受了惊,从那日起便生了一场大病。

父亲母亲将她仔细养护了四五年,身子才渐渐恢复回来。

只是从那之后,鄢冬灵的身子同之前比,体质差了许多,有时候偶尔见个风都要病上好几日。

鄢月明大概是心里愧疚,这时候终于愿意亲近照顾妹妹了。

只是鄢冬灵却不再黏着他,对他也冷淡许多。

后来两人都长大了,那件事渐渐再没人提起。

只有鄢月明事无巨细地管着鄢冬灵,管她的课业,管她的交友,管她的出行……俨然将自己放在了鄢冬灵他老子的位置上。

鄢冬灵自然不喜欢这般被拘着,所以兄妹俩隔三差五的总要掐上一回。

屋子里的声音持续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就在彩星等得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屋门被重重拉开。

她冷不丁清醒过来,回头便瞧见鄢月明灰头土脸地从房里快步走了出来。

鄢月明回过头,冷睥了小丫头一眼。

小丫头连忙福福身,嘴里喊道:“公子慢走。”

脸圆圆的,带着几分天真稚气,就差没把‘快走不送’四个字刻在脑门上。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环。

鄢月明食指屈起,抬手伸到彩星面前,“你若下次再同她一块诓骗我,当心你的”

那手指好似下一瞬就要不留情地敲下来。

未等他说完,彩星连忙讨好地笑笑:“公子再见!”

说罢便开门进了屋子,很快又将门扇‘啪’一声关紧了。

鄢月明嘴角抽搐,停在空中的手捏成拳头,对着空气挥了一把,终于还是回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