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雁过无痕月无光
不出所料,沈平毓前脚刚踏过无光山那块刻着“雁痕”的石碑,后脚就来了个传话童子,绷着一张巴掌大的小圆脸,扬声道:“长老有请,速至朱雀堂。”
雁痕四部,各司其职,分别由四位长老统领。首、尾、翼、爪四部对应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堂,无论上事下达,四部之人皆须前往相应堂上。
沈平毓跟着来传话的小童子走向朱雀堂,还未至门前,堂内压抑的气氛便将她整个人拢了进去。
迈过门槛,一股浓郁得几乎令人作呕的檀香登时扑面而来。堂中正坐无人,侧坐后方有一道身影站于明暗交界处,背对沈平毓,正在逗弄着一只困在笼子中的瓦雀(注1)。
听见有人来也纹丝不动,只是自顾自地用手里一根巴掌长的细枝逗弄着笼中瓦雀。
沈平毓站定,作揖道:“冯长老。”
良久,直到那雀鸟已无力再振动双翅,萎靡地缩在笼底,冯开河才缓缓开口:“平毓,你跟无光山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我们与其他人是交易,但你,是欠我们一条命。”
“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我们也看在眼里,知道你是诚心替无光山卖命,不过日后,那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最好收一收。”
“是我办事不利,甘愿受罚。”沈平毓垂眼道。
冯开河将手中枝条随手扔到笼子里,从阴影处缓步迈出,只见其人形相清癯,鼻梁起节,颧骨高尖,长得一脸执拗强硬相。
他背手踱步到正堂,伸手从主座后方取过一根足有五尺长,小臂粗的玄铁棍,在手里掂了掂,回身走到沈平毓身前。
那棒子被冯开河拖在身后,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呲啦”声。这玄铁棒乃是雁痕的“杀威棒”,雁痕中人若有不屈、不从、不服、反叛者,一棍子下去,什么心思都能给你一下敲得烟消云散。
他抡圆胳膊起势的一刹那,沈平毓甚至听见了那棍棒在空中划过的呼啸声。
“冯长老!”
赵衡清冷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冯开河听见赵衡的声音怔愣了一瞬,那抡起来的棍子在空中硬生生拐了个弯,以一个极度扭曲的角度堪堪擦过沈平毓脸颊。
“在下有要事相商。”
赵衡快步走到沈平毓身旁,额间细汗密布,语气中少有的夹杂着一丝急促。
冯开河略带浑浊的眼神瞥了沈平毓一眼,将玄铁棒拄在肘下,脸色不善,冲她开口:“出去吧,下不为例。雁翼里出了奸细,你去青龙堂找翼部长老领命,彻查此事。”
语毕,扔了个小巧的圆肚瓷瓶给沈平毓,寒声道:“本月的解药,我的话你回去好好琢磨琢磨。”
沈平毓接过瓷瓶,抱拳躬身作揖,与赵衡擦身而过,回身走出朱雀堂。
沈平毓到青龙堂领了块雁翎铜牌——雁翎铜牌是雁痕任务中的领头人用来自证身份的信物,执此铜牌者,可号令所有参与任务之人。
方一出青龙堂,沈平毓便瞧见远处有个人拄着两根树杈子一蹦一蹦地朝她跳过来,来人一张圆脸,笑起来圆润的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小坑,俏丽可爱。
“平毓你可算回来啦!我一听说你进山门就赶来接你了!”江榆高声唤她。
沈平毓望着江榆那只被层层白布裹成个粽子的脚,问道:“你这腿怎么伤的?”。
“那天叫官兵里那个娘娘腔混蛋砍的,没事,小伤。听说李沛死无光山地界里了?怎么样,冯开河没难为你吧?”
沈平毓摇摇头,诚实道:“他没来得及。”
江榆将一只手里的树杈腾到另一只手中,空出来的右手勾上沈平毓肩膀:“走!赶紧回阴阳三合楼睡一觉!那挨千刀的冯开河,就知道逮着我们小毓毓一个人使唤。”
阴阳三合楼——雁痕四部的住所,江榆当年刚入雁痕之时,面对着牌匾上“阴阳三合楼”五个大字曾作出:“不像个活人住的地方”之评价。
江榆拉着沈平毓一路说说笑笑,走到无光山后山。山回路转,一座九层高楼跃然眼前,碧瓦朱檐,檐牙高啄,廊柱耸立,柱上镌刻着龙腾虎跃之纹,富丽堂皇。整个阴阳三合楼与无光山的荒凉之景格格不入。
门前,一个青年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踌躇不前,见有人来,踏着小碎步一路小跑向沈平毓二人,点头哈腰道:“二位前辈好!我是雁尾新来的!管事说让我来阴阳三合楼找张晨前辈报道!”
“新来的啊,你叫什么?你找张晨你进楼里找啊,你在这杵着干什么?他住三楼。”江榆诧异道。
那新人有些愣头愣脑的,“我我我”了半天,也没“我”出来什么:“我......我叫......前辈,像雁痕这种地方,是不是不能互通姓名啊。”
江榆听他说完,翻了个白眼,心下只觉着这是个脑子不拐弯的,人管事的都告诉他去找“张晨”了,还在这问能不能互通姓名。
“啧,你话本子看多了?无所谓的事,雁痕没人在乎这个,想怎么叫怎么叫,你要想给自己取个什么‘杜鹃’、‘牡丹’这种花名也随便。能进雁痕的都是亡命之徒,谁的手里都不干净,不管你之前是杀人纵火,还是作奸犯科了,都一样。”江榆摆手打断,又撑着那滑稽的拄杖向前蹦了几步,用手指点了点她自己的头,“一样的把脑袋拴在裤带上,有今天没明天的替人卖命。”
那愣头青郑重其事地点头:“前辈们,我叫任昱,今后多多指教!”
江榆最是看不上这种二百五做派,心下腹诽道:“指教个头。”便转身进了阴阳三合楼,挤眉弄眼地对沈平毓道,“这还真是一拨不如一拨,这种傻不愣登的货色也能招到雁尾里,不知道那些长老脑袋里装的什么。”
江榆说这话时没避着人,任昱就跟在两人后头,尴尬得两只手无处安放,只能紧紧攥着包袱,亦步亦趋跟在两人身后。
沈平毓暗地里用手肘捅了江榆一下,让她收敛着点。江榆撇撇嘴,又翻了个白眼,以表不满。
到了三楼,江榆下颏朝廊道中一扬:“呐,你张晨前辈在倒数第三间。”
任昱瞬间如释重负,逃也似的一溜烟跑走了。
沈平毓搀着江榆上了五楼,又把她送回寝房,临出门前想了想,扒着门缝问江榆:“我接了青龙堂的雁翎,你想去吗?七日后动身,你想去的话我交代张晨一声。”
江榆一听这话,顿时咧开一个粲然无比的笑容,把头点成了拨浪鼓,雀跃道:“去去去!我要跟你一起出任务!我就是一条腿瘸了我也得蹦过去。”
沈平毓回到自己的寝房后,未换衣物便径直上了床,满脑子都是这几天的事,李沛和赵衡的脸在她眼前转来转去,绕得她头晕。
迷蒙间,沈平毓睡了过去,久违地梦到了五年前颠沛流离的那段日子。
在那场大火里昏死过去后,沈平毓再度睁眼时,身处于一个茅草屋中,屋内四壁透风,邪风吹得人瑟瑟发抖。她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身上左一层布衣,右一层布衾的,大概是将这屋子里所有能避寒的物什都裹在她身上了。
她勉强撑起上身,只觉小腹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环顾四周,一个少年背对着她,蹲在炭炉前烧饭。少年上那件布衣洗得几乎看不出原色,袖口、肘膝处被磨得泛白。
那场烈火中的浓烟还残留在鼻喉间,沈平毓一张嘴,便连咳不止。
“醒了?”那人端着碗几乎看不见米的米汤走来。相较于五年后的赵衡,此时的他还略显稚嫩,眉眼间少了点冷意,又多了一分活气。
“来,喝口热的暖暖身,我这就剩这一把米了,你先凑合喝点。”赵衡端着碗的那只手,指尖被冻得血红。
“咳......咳咳......今天是几月初几?”沈平毓猛然攥住赵衡递碗的那只手腕,赵衡手上一晃,碗中滚烫的米汤撒了她满手。
赵衡见状连忙拽下一件盖在她身上的布衣给她擦手,沈平毓素白的手上一片通红,几道刚刚结痂的伤口又重新裂开,微微渗着血丝,但她却丝毫未觉,只是固执地抬眼望向赵衡,等待他的回话。
“腊月二十八。”赵衡道。
沈平毓闻言顿时松了口气,还有两日,距她与沈鸣风的三日之约还有两日,一切都来得及。
赵衡将碗向前送了送,递到沈平毓嘴边:“快喝一口吧,这屋子里太冷了。”
沈平毓就着他的手喝了口米汤,可明明只是一碗普通的米汤,甚至她都没有喝到半粒米,第一口入喉,便刺激得她五脏六腑一片痉挛。沈平毓歪头,“哗”地一下吐了满地。
分不清是胃里还是心里,密密麻麻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沈平毓吐到连酸水都吐不出来了,便伏在床边干呕,泪水洇湿了她身下布衾。
就这样,沈平毓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两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眼睛闭上,沈家众人的面容便在她眼前环绕。这两日里,赵衡有时给她熬些米汤,有时用点值钱的东西给她换个鸡蛋,不过无一例外,她就算强行将东西咽下去,不出一刻,也吐个精光。
两日后,晨光熹微,还未破晓之时沈平毓便睁开了双眼,轻轻拍了拍身侧赵衡——他这破破烂烂的茅草屋里,只她躺的这一张床塌,入夜时寒风更是刺骨,两人只能窝在一处,勉强挨过这难熬的寒夜。
赵衡迷迷瞪瞪地睁开双眼:“嗯?怎么了?伤口疼还是饿了?”
“能陪我去一趟城北弥陀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