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月下独影照我心
从萧姬那处出来后,沈平毓并未回到方才的雅座中,而是拐到后院——玉霄楼后身有个三进院,院内设数个厢房,可供贵客在此过夜。
沈平毓翻上一处空厢房的屋顶,举头看着那像是被谁咬了个缺口的明月出神。她想不通为何她身边之人总是接二连三的离她而去。若说这便是她的命,那她不信,也不服。五年来,她固执地四处寻人,找完沈鸣风找赵衡,如今赵衡回来了,那沈鸣风会不会也......
忽然,她余光瞥见一道碧色身影踏月而来,走到她坐的那处厢房前,站定。
“想不想上来坐坐?”沈平毓率先开口道。
赵衡眉眼弯弯,显得他眉骨上的那道疤都俏皮了几分,他无奈地笑道:“我上不去。”
沈平毓手一抬,指向院中一棵长着长着便以一个风骚无比的姿势躺到屋瓦上的歪脖子树,指挥道:“你从那棵歪脖子树爬上来,我可以拽你一把。”
赵衡沿着她手指的方向侧首望过去。
“好啊,我试试。”说罢,赵衡把两边袖子挽上去,露出了层层叠叠缠于腕间的佛珠。
他走到沈平毓给他指的那棵歪脖子树前,两手攀着那颗树,手脚并用,用一个不甚雅观的姿势爬到了树枝上。
沈平毓扒着屋檐,递了只手给赵衡,赵衡扶着树杈稳住身形,伸手握住沈平毓递过来的那只手,借力迈到了屋顶上。
赵衡身上的碧色长袍被那树蹭得沾了些泥,他随意掸了掸衣襟,那泥土虽被掸掉了,却留下了一道道深色的印迹,赵衡也并未在意,紧挨着沈平毓坐到她身边,就好像,回到了五年前那些个两人相互依偎取暖的时日。
沈平毓忽然笑了一声。
赵衡扭头看她:“笑什么?”
沈平毓两手往脑后一垫,躺到了屋瓦上:“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当年我们在凉州的那个破庙里,浑身脏兮兮的,想跟人家换张胡麻饼,结果不知怎么你就跟人打起来了。”
赵衡曲起一条腿,手肘搭在膝上,调笑道:“沈女侠当年救我一命,还没来得及道谢。”赵衡回首冲她抱拳:“当年女侠那一刀属实潇洒,多年过去,在下仍记忆犹新。”
语毕,赵衡定定地望着沈平毓那双透亮的眸子,她眼边的那颗泪痣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那个初出牛犊不怕虎的小姑娘,见他和人起了争执,二话不说就搬块石头砸了过去。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
她持刃而上之时,他脑中空白了一瞬。赵衡自知,从小到大,有人将他视作棋子,有人将他视作筹码,也有人将他视为大厦将倾时唯一的救命稻草,可只有她,会把他当成个活生生的人,不问出身,不问来处,只因他是他而已。
他方才并没有胡诌,那日破庙之景,他日夜难忘,刻骨铭心。
“你明知自己打不过,当时为什么还要打他?凭我对你的了解,你瞧着也不像个不自量力之人。”沈平毓打趣赵衡。
赵衡笑骂:“没良心的,我是给谁换胡麻饼去了?”
“你敢说你自己不想吃?”沈平毓回嘴道。其实沈平毓儿时是街里街坊里出了名的混世小魔王,到处惹事生非,天天就等着沈鸣风给她擦屁股。可不想只是短短几年光阴,她身上背负的担子便已一个压一个,能如此与人打趣逗乐的时候简直少得可怜。
沈平毓嘴边淡了笑意,望着那残月,觉着那勾人的月色就好似摄人心魄的迷魂药,鬼使神差地,她开口问赵衡:“为什么不告而别?”
那几个字从她嘴里蹦出来的瞬间,沈平毓竟产生了种如释重负的意味,好像有的话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言表。
“如今我在朝廷任职,虽只是一个朝中闲散官员,但也没有向朝中请了个省亲的假后便一去不返的道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赵衡转过身,对着沈平毓正色道:“当年答应了会带你离开雁痕,我没做到,是我对不住你。”
沈平毓坐起身,歪头看着赵衡,他青丝覆背,仅用根碧玉簪子松松垮垮地别起一半,月光下,那簪子四周泛着一圈温润的白光。还未入春,夜晚的风尚有一丝凉意,吹乱赵衡几绺发丝,扫过沈平毓放在屋瓦上的指尖。
“我没怪你,当年你不告而别,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满天下的找你,这五年......你到底去哪了?”
赵衡张了张口,又顿了一下,最后只淡淡说了句:“入朝为官,一介不入流的小官。”
他挣扎片刻,仍是隐去了至关重要的那段往事,其实赵衡与沈平毓重逢之际,他便冲动的想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想告诉她其实他没有不告而别,也没有弃她于不顾,但那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木已成舟,究根结底,他没有履行他的承诺。
“你看见那个人了吗?”
“嗯,看见了,叫常怀信。”赵衡知道她问的是玉门关的那人,他回首对上她双眼,认真道,“当年我答应你的事一件都没有忘,无论是帮你找沈鸣风还是查沈家灭门的真相。”
沈平毓点点头,未作他言。这段时日,无论是林迁还是萧姬,都告诉她莫要着急,莫要介怀,可她怎能不急?整整五年,沈鸣风是死是活连个音讯都没有,她沈家满门忠烈蒙冤惨死,到头来,就得了个屁用没有谥号,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压在沈平毓一人肩上,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我知你心急如焚,我也不敢断言必会找到沈鸣风或者其他,不过眼下我可以向你保证的是,无论如何,我都是同你一处的。你想寻之人,欲查之事,也一定会有所得。”
沈平毓抿了抿嘴,随后转开话头:“小的时候,我特别喜欢跟人打架,打赢了我就报上名号,说我是玄虎军主帅沈毅之后,打输了就去找我兄长揍回来,替我找场子。那个时候哪怕是几岁小儿听了玄虎军之名,眼睛都直冒光,可最后......就落得这么个下场。”
“赵衡,下次再走之前跟我说一声吧,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亦有风雨同舟之谊,这个世间,与我尚存些牵绊的人不多了,你算一个,不管是当年还是如今,我都将你视为亲人。”
沈平毓话音落地,赵衡心中骤然一紧,只觉浑身热血都倒流回了头顶,指尖冰凉,沈平毓方才说的那句话在他耳边反复回荡,他握紧了袖中隐隐发抖的双手。
“你也看见了,现在我再不是当年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将府小姐,如今我有足够的能力用我手中的刀保护我身边之人。”
“所以无论你遇到了什么难事,都可以跟我说,若有需我出手相助之处,我定会拼尽全力。”
赵衡盯着手腕上的佛珠点点头,眼中水雾一纵即逝,几不可闻道:“好。”
“行了,时候也不早了,我去找江榆他们。”沈平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把手递给赵衡,将人带下屋顶。
沈平毓在进玉霄楼前与赵衡分开,去寻那老鸨,找到人时,她正在一间偏房内,面前站了三个埋着头的舞妓,那老鸨拉着中间那姑娘的手,语重心长道:“我有意捧你,让你在萧姬之后上台献舞,你也识趣些,人家客人砸了银子要见你,你不见,这不是让人客人扫了兴吗......”
沈平毓倚在门框上清咳一声,那老鸨闻声回头,见沈平毓进到屋内落坐,便将面前几个姑娘撵了出去,关上门,走到沈平毓面前欠身道:“姑娘,奴家之前并未接到雁尾传信,不知几位前来,方才多有怠慢,还望担待。”
“无妨,新上任的雁尾来熟悉暗桩,跟你们没有什么关系,不必紧张,安排个住处就行。”
“那几位住在后院厢房可好?后院僻静,不像这楼里吵吵嚷嚷的,扰了各位安睡。”
“可以,找人带路吧。”沈平毓推门走了出去。
入夜,任昱直接在厢房里直接睡死了过去,却仍不忘把那斗笠蒙在脸上。江榆酒劲有些上了头,坐在梁上昏昏欲睡,忽然,她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江榆一个激灵,那点瞌睡登时间烟消云散,她蓦地转头看去——是沈平毓。
沈平毓压着她肩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向她比了个口型:来人了。
有人上钩了?
江榆当即回了神,点头示意,在房梁上慢慢挪了个蓄势待发的姿势,手握到刀柄上。
两人屏息注意着房外动静,来人脚步声微乎其微,若不细听,只能听见窗外风惊起树叶的飒飒声。沈平毓与江榆二人常年习武,耳力高于常人,连她二人都听不清的脚步声,想必是高手中的高手。
沈平毓冲江榆比了个“五”——来了五个人。
江榆从腰间摸了个石子弹向任昱,那石子“啪”的一声打在斗笠上,酣睡中的任昱身形猛地一震——应当是醒了。
停滞几息后,任昱确认了屋内没有其他动静,才悄悄将那斗笠掀起道缝,看向房梁处。
房梁上,江榆将手指抵在唇上,示意他别出声。任昱眨眨眼,将那斗笠扣回脸上,继续装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