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预想中的冰冷和窒息感并没有到来。

兰婉婷睁开眼睛，感觉有人从后面拽住了她。

再定睛一看，眼前哪里还有父母和弟弟的影子，冰冷的桥下，只有被月光照得波光粼粼的水流，奔腾着流向遥远的地方。

那只手紧紧抓着她的衣服，仿佛怕她会继续往下跳。

思绪有一瞬的惘然，她缓缓转过头，不由倒吸了一口气，差点没被吓一大跳。

只见身后站着个干瘦的流浪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昏黄的路灯笼罩在他身上，他顶着头又长又乱的头发，一张脸黑的几乎看不清原来的颜色，脏污的衣服上沾满泥土和油污，一身破抹布似的衣服像麻袋一样套在身上，脚上塔拉着一双又黑又烂的拖鞋，露出一截又黑又肿的脚指头，像久旱的土地，上面裂开了一条条细缝……

一只粗糙皲裂的手拉着她的衣服，手指又脏又黑，指甲盖里藏着厚厚的污垢。

兰婉婷看不出他年纪多大，只能从他虽然佝偻却依然比她高出一个头来的身形判断出这是一个男的。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兰婉婷深吸了口气，一股发馊难闻的气味顿时涌入鼻间，差点没让她当场吐出来。

她慌忙转过头，只是这个动作大概被流浪汉解读为她依然有轻生的念头，她感觉那只攥住她衣服的手更加用力了几分，身后跟着传来一阵略微急促的喘息。

“唔……”衣服卡住了喉头，她低咳了两声，“你，你给我松，松开点。”

身后的流浪汉没有回话，依然微喘着揪住她的衣服。

兰婉婷又咳了咳，勉强抱住旁边的石柱。

回头没跳河淹死反而被衣领卡死那就太不划算了。

其实他的力气不算特别大，不知道是不是饿了很久的缘故。但凡她再狠点心，那点微弱的力气根本拦不住他。

她闭了闭眼，眼前恍惚浮现出弟弟的脸。

“姐，等我以后赚钱了，我就给咱家买个大点的房子……”

“姐，要是以后你男朋友敢欺负你，我替你教训他……”

“姐，你不要嫁太远……”

“姐……”

一阵窒息般的闷痛涌上心头，她定了定神，再次转过头。

身后的人还在，一只手依然紧紧揪着她的外套，只是并没有看她，一双眼睛飘忽不定，仿佛很不习惯和人对视。

兰婉婷扶着石柱的手微微发紧，终于鼓起勇气望向那张黑黝黝的脸。

是的，她没看错。

明明是那么脏污的一张脸，却长了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的眼睛。

他的眼窝很深，眼尾微微上翘，睫毛又长又浓密。阴影之下，一双漆黑的瞳仁，干净而明澈。

最重要的是，这双眼睛像极了弟弟小志。

印象中，小志也是长了这样一双漂亮清澈的眼睛，里面总是藏着熠熠光芒，充满了对未来人生的无限希望。

小志……

她怔怔地望着他，仿佛透过面前的人再次看到了弟弟，对她笑，对她招手，对她说“姐，你再等等，我很快就长大了。”

不知是不是被她看得久了，流浪汉微偏开了头，路灯穿过那头杂乱的头发影影绰绰落入兰婉婷的眼里，瞬间击碎了所有的幻想。

一阵止不住的心酸涌上来。

她的小志如果还活着，一定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怎么可能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喉头一阵发哽，她仰头忍住眼中热意，转头再次望向那双黑色瞳仁。

真的……太像了。

那双乌黑的瞳仁不含任何杂质，眸底荡漾着些光亮，仿佛于绝境中生出的一丝微光，照亮她心底阴暗晦涩的角落……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我不会跳下去的，你松手吧。”

“……”

眼前的流浪汉好似没有听见，他并没有看她，只那只又黑又脏的手依然执拗地揪着她。

兰婉婷无奈，“我真不会跳了，你先让我下来吧。”

“……”

“你先放开……”

“……”

尽管兰婉婷一再保证自己不会轻生，但对方还是没有反应，不知道是不是听不见。

最后她比了个四不像的手势，可惜流浪汉依然无动于衷。

无奈，她只能自己尝试着往里面爬，一只腿慢腾腾地往里探。

底下河水滚滚，深不可测，像一张能吃人的黑色大口。

她屏住呼吸自嘲地想着，到底她还是怕死的。

出了一身汗，兰婉婷终于回到栏杆里侧，她松了口气，正要往下踩却突然一个打滑——

“啊。”

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她尖叫了一声，闭上眼睛伸手胡乱一抓。

该不会刚才没跳成，这下要摔下去了吧……

念头刚起，一身闷哼自身后传来。

兰婉婷惊魂甫定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用力揪住了流浪汉的手，而脚也踩在他那只肿的跟馒头似的脚背上。

面前那张黝黑的脸上隐约浮现出类似痛苦的神色。

“对不起。”兰婉婷连忙松开手，看见他皲裂的手指隐隐渗出血丝。

大概脚上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好意思。”兰婉婷后退了一步，双脚终于顺利落地。

胸口一松，莫名有种劫后重生的感觉。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眼前瞬间氤氲起一阵白雾。

而白雾之后的人对此没有太大反应，大概是她刚才那脚踩痛他了，他不再看她，只微微佝偻着身体，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桥畔的小树下。

树下铺着层破烂的破烂不堪勉强称之为被褥的东西，尽管在兰婉婷看来，那堆破东西根本起不了什么保暖或者防寒的作用。

她甚至看到树枝上的水滴落下来，想也知道那床破被子一定也是又潮又冷。

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减速了好几倍的慢镜头，一点一点地弯下腰，半晌才坐回到那堆破布上，紧缩着肩膀将自己蜷起来。

下过雨的春夜冻得令人唇舌发颤，不知道晚上躺在那床冰冷潮湿的破布上睡觉会是什么感觉。

兰婉婷打了个寒颤，有些迟疑地跟了过去。

“刚才……谢谢你了，我不会再想不开了。”

“……”

转头望了眼夜下寂冷的镇海桥，尽管面前的人一直低着头，但兰婉婷还是忘不了那双和小志极像的眼睛，语气不由温和了几分，“这儿挺冷的，你……要不要换个地方？”

“……”

“你的脚还好吗？我刚才踩痛你了吧？”

“……”

“你从哪儿来，你没有家人吗？”

“……”

“你愿不愿意……去救助站？”

“……”

不管她说了什么，面前的流浪汉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他兀自低着头坐在那里，连动都没再动一下，安静而寂然，仿佛和桥边那些没有生命的石墩一样。

兰婉婷不再说什么，她抬头看了眼路对面的那排店面，有莹白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

“你等我一下。”她匆匆说了声，小跑着朝对面跑去。

流浪汉依然没反应，他垂着头坐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兰婉婷先是进了家牛肉铺，打包了一份热乎乎的牛腩饭和一份牛肉汤，之后又去隔壁包子店买了几个肉包和红糖馒头，双手提满东西从店里出来，她看了眼马路对面，想了想又去了旁边一家药店……

“这是纱布、碘伏，维生素E乳、红霉素软膏和创口贴……”

把东西一样样摆到流浪汉面前，兰婉婷如数家珍地说，“碘伏用来消毒，维生素E乳膏也可以用，如果溃疡了可以用红霉素乳膏……”

夜色渐深，有路人经过，有些奇怪地看了眼这个蹲在流浪汉面前念叨的年轻女孩，就连原本一直保持低头状态的流浪汉不知什么时候也呆愣愣地抬起头来。

飘忽的眼神轻轻掠过面前，路灯打在她脸上，晕染出一片暖黄的光，他怔怔望着她，漆黑的瞳仁里慢慢浮起一丝茫然。

雨夜凄冷，女孩温柔的声音却好似一阵春风，缓缓吹过山野，带来久违的温柔。

冻僵的身体不觉松懈了几分……

“……大概就是这样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兰婉婷站起身，“你趁热吃吧，我……该走了，谢谢你救了我。”

她想通了，既然上天让她独自一人活下来，那么势必有她活着的意义。父母和弟弟虽然不在了，但他们的家还在，还需要她去守护。

这样想着，她郑重弯下腰，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如果可以，你……换个好点的地方吧……”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最后望向那双澄澈的眸子，她强迫自己转头，语气艰涩说了声“再见”，再也不敢停留，转身飞快走了。

伴随着一阵极淡的香气，女孩一阵风似的飘走了。

流浪汉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动作，直直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直到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路口。

缓缓转头，视线落在面前那堆还冒着香气的食物上。

他已经好几天都没吃过东西了。

眼底染上一丝渴望，黝黑粗糙的手慢腾腾地伸出去，然而还没等他碰上那堆食物，一只更脏的手快一步夺过了地上的东西。

他怔了怔，望见一张贪婪的黑脸，“小子运气不错，居然还有人给你送吃的。”

“肉，馒头，我艹，太香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身边围了三个流浪汉。

他们争先恐后抢过地上热乎乎的食物，瞬间就把东西瓜分地一干二净。

他飘忽的眼底浮起一丝恐慌，下意识伸手想要拿回来，离他最近的那个流浪汉不耐踹了他一脚，“臭哑巴，我注意你很久了，来我们地盘居然也不拿东西来孝敬哥几个，我看你是欠揍！”

他闷哼了一声，另一只手不甘示弱伸出去——

又是重重一脚，为首那个脸上有疤的流浪汉直接把他踹趴在地。

一袋药膏掉了下来，地上又湿又硬，他蠕动身体努力爬过去，抓住塑料袋一角……

“唔……”

一只穿着旧运动鞋的脚重重踩在他手背上，指尖顿时针扎似的疼痛，他疼地挣扎了一下，冷不防后背又被人踢了一脚。

“臭哑巴，还敢跟我抢，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他咬着牙，却死死不肯放手。

“妈的，去死吧。”那人咒骂着，抬起大脚就往他头上踹去——

“警察来了！”

远处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