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第6章
“死哑巴,叫你干活听见没?”
……
“再不过来,信不信老子抽死你?”
……
“吃个破饭也磨磨蹭蹭,你他妈别吃了!”
……
“这小脸蛋还挺能看的,让老子摸两下……艹!居然敢咬我,老子踹死你个小畜生……”
……
“打死你!打死你!我抽不死你!”
……
“跑?进了这黑砖窑你还想跑,警察来了都救不了你,再跑这腿就别想要了!”
……
“那小哑巴就是从这里跑出去的,肯定跑不远,快抓住他,别让他报警了!”
……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
一声声咒骂仿佛一群厉鬼跟在身后,叫骂着,诅咒着,紧追着他不放。
他们张牙舞爪,龇牙咧嘴,想要过来抓他打他,他没命地跑没命地逃,然而脚底却像灌了铅似的沉重,终于,那些可怕的声音越来越近,近了近了,马上就要被抓住了——
他身体剧烈一颤!
“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兰婉婷连忙收起手机上前,“难受吗?你哪里不舒服?”
病床上的人不住摇头,一张脸红得不像话,眉头紧蹙,额头溢出了细密的汗珠,好似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一旁的输液瓶被他带地不住乱晃,红色血液沿着输液管往回流……
“没事的没事的。”兰婉婷压低声音,努力安抚他,“都是假的,不要怕。”
他烧得迷迷糊糊,力气却不小,兰婉婷真怕他手背的针管被他扯开。
飞快按响床铃,一边握住他乱动的手,“不怕不怕……姐姐就在这里,不怕的,姐姐在……”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白色病房幻化成狭窄逼仄的出租房。
这一刻,兰婉婷恍惚回到了小时候。
父母去市场摆摊,屋里只剩她和高烧不退的弟弟,四岁的小志烧得小脸通红,额头烫到吓人,嘴里也不住呓语,她只能握着弟弟的手,一边用温水擦拭他小小的身体,一边学妈妈说话的语气……
“弟弟乖,姐姐陪着你。”
不知不觉,她将床上男孩当成了已故的弟弟,语气也越发轻柔,“等病好了姐姐带你去玩,给你买好吃的糖果……”
“乖,等一觉就好了……”
她安抚地拍着他瘦骨嶙峋的肩膀,嘴里轻声哼起母亲哼过的童谣,“月亮船呀月亮船,载着妈妈的歌谣,飘进了我的摇篮……”
……
“月亮船呀月亮船,载着童年的神秘……”
……
“好像妈妈望着我笑……”
……
妈妈,小志,爸爸……
“月亮船呀月亮船……”
到后面,兰婉婷也不知道这歌到底是唱给他还是唱给自己……
终于,床上的人渐渐平复了下来,虽然眉头依旧紧皱,却到底没像刚才那么激动了,只挂着输液的那只手紧紧回握住她的,好似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
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病人怎么了?”
护士晓玲匆匆走进来,“不好意思啊,刚才旁边有个病人除了点状况,怎么了他这?”
兰婉婷胡乱擦了把有些湿润的眼眶,嘴角扯了抹笑,“可能刚才做噩梦了,您帮忙看下……”
说着想要起身让开位置,却被一只滚烫的大手紧紧拉住了。
呃……
他指头缠着纱布,指腹掌心和掌心却十分粗粝,上面尽是血痂和茧子,像磨砂纸一样磋过她手背……
她有些不适地动了动手,然而握着她的那只手力气大得惊人,仿佛生怕被她甩开似的,瘦削的手掌紧紧箍着她的,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
兰婉婷试了几次都没法把手抽出来,而病床上的人也再次不安地挣扎了起来。
正在检查的晓玲见状忙道,“没事,你先别动,等他睡安稳了再松手……”
兰婉婷无奈,只得任由他握着了。
晓玲动作麻利,很快给他量完体温,“三八度,烧迷糊了做噩梦也正常。”
收起体温计对她安抚一笑,“有时候反而没有任何反应才可怕,就怕病人昏厥休克了。”
“是啊。”兰婉婷对此深有体会,小志小时候就晕过一次。
晓玲很快调整好输液的流速,红色的血液缓缓流回血管,软管逐渐恢复透明。
兰婉婷感激道,“麻烦你了。”
“见外了吧,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更何况你还是丹丹的好朋友。”
晓玲一边检查病人身上一边感叹,“这么多伤口,炎症消退总要一个过程。也真是……可怜……幸好没伤到要害,打他的人实在太残忍了……”
兰婉婷没说话,心里一阵沉重。
晓玲终于检查完毕,“明天再换药吧,瘦成这样,出院回家以后得好好养养……”
她并不知道他的实际身份,只听兰婉婷说是她从小走失的堂弟。
“我知道的。”
兰婉婷点头,他确实瘦得只剩皮包骨了,这个年纪的男孩,本身都还在父母疼爱中,说不定才刚上大学……
想到小志,她心里一刺,眼神也黯淡下来。
晓玲不知道她心里所想,兀自看着沉睡中的人喟叹,“……眉清目秀,多好的一个男孩子,人贩子真该千刀万剐——”
这时外面护士站的响铃再次响起,她匆忙收起东西,“我先去忙了,有事叫我。”
“好,你先忙。”
屋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隔壁床病人今天刚出院,一时没有新的病人入住,偌大的病房里晚上就只有她和床上这位。
夜渐渐深了,楼道外偶尔传来护士站的响铃和护士走动的声音,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病床上男孩也终于渐渐恢复平静,呼吸和缓,只一双剑眉依然时不时拧在一起。
兰婉婷叹了口气,“你说你,到底都遇到了些什么禽兽啊?”
“……”昏睡中的人并没有反应。
兰婉婷拉过椅子在病床旁坐下,已经彻底放弃把手抽出来的念头。
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她托腮望他,“你在外面流浪了多久,还记得自己的家在哪里吗?”
兰婉婷也不指望他回答,自顾自说道,“如果你爸妈知道你吃了这么多苦头,一定很锥心。”
“……”
“还是说,他们以为你已经不在了?”
“……”
“不知道你有没有哥哥姐姐?他们一定都在找你吧?”
她自嘲一笑,“至少你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而不是像我……”
想起已逝的家人,她仰脖忍下眼中热意,喉头微哽,“不管怎么样,你救了我,我也不能再做傻事了……”
“……”
“好好活下去,总有活着的意义……”
“……”
“你想你爸妈吗?我好想他们……”
“……”
“我也好想小志,你不知道吧,我有个弟弟小志,就比你小一点儿……”
“……”
“看着你,就感觉和我弟弟差不多……”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呢喃的女声渐渐低了下去,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
微弱的床头灯绰绰照出一片小小的天地,昏黄却宁静。
病床上的男孩依然沉睡着,眉头不知什么时候舒展了开来,长睫在眼睑处映下两排剪影,随着他和缓的呼吸轻轻颤动。
在他左手边,俯趴着一道纤细的身影,女孩睡颜沉静,白皙的手被一只缠着纱布的手握着,一大一小两只手,形成鲜明对比……
一夜春雨过去,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普照大地。
湛蓝的天空碧蓝如洗,东方天际现出一抹红色朝晖,霞光扫过大地,带来明亮的光芒。
淡淡的晨曦透过浅蓝色的窗帘淌进屋里,给白色病房镀上了一层薄雾似的光,一切显得朦胧而淡薄。
病床上,年轻男孩两簇羽扇似的睫毛轻颤了颤,缓缓掀开了眼帘。
晶亮如星的眼底藏着一双漆黑的瞳仁,随着眼球轻轻转动,他的目光缓缓掠过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最后落在身侧那道纤瘦的身影上。
女孩俯趴在病床上,睡得很沉,侧脸对着他,一缕金色的晨光穿过窗帘缝隙笼罩在她脸上,白皙透明的皮肤底下的血管隐约可见。
飘忽的眸光闪了闪,还是不由自主往她脸上荡去,眼底染起一丝浅浅的疑惑。
身上传来阵阵刺痛,这种感觉并不陌生,痛觉比以前受的那些轻微多了。
只是觉得手臂有些发麻,好像被……压住了???
他慢慢垂眸,再次看向那张覆在黑色长发底下的小脸——
自己的手指头上缠满纱布,正被压在下面,一只柔嫩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掌。
男孩浓密的睫毛轻颤了颤,视线定定落在掌心中那只白皙的小手上,滑腻柔软的触感让他感觉十分陌生。
但好像……并不讨厌。
不像那些人,他们用又黑又脏的手摸他,打他,抽他……
他哆嗦了一下,身体比大脑先一步记起那些可怕的回忆,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他的动作不大,但睡梦中的女孩还是被惊到了。
“别乱动——”
兰婉婷迷糊叫了一声,倏地睁开眼睛下意识朝头顶望去。
等发现他手背空空,而输液已经被撤掉时才松了口气。
她探手摸了下面前人的额头,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烧退了。”
男孩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虽然嘴唇依然苍白,精神看着却比昨晚好多了。
兰婉婷冲他笑了笑,“醒了就好,肚子饿了吧,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说着动了动酸疼的肩膀,这个睡姿实在不舒服。
但……却是这十几天来睡得最好的一次。
她打了个呵欠,发现自己右手竟然还握着他的。
见他目光怔怔飘向两人交握的手,她面上一烫,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昨晚你做噩梦了,就——”
后面的话没说完,伴随着推门的声音,欧阳丹和几个护士走了进来。
“怎么样?烧退了吧?”
“伤口还行不?”
“昨晚看你睡了就没见你……”
原本安静的病房瞬间热闹了。
兰婉婷笑着站了起来,刚要回话,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
护士们的表情显得有些惊愕。
兰婉婷循声转头,就见原本还躺在病床上人不知什么时候爬下去。
他紧紧抱住自己,整个人蜷缩在墙角,穿着病服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