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尊似乎也没料到这样的情况，问巫族人：“你们都不想活了？当初要永生的也是你们，现在又忘了生离死别的痛苦了？”

巫族那个红衣少女巫晏俯身而拜，再起身时回答：“人之生也苦多，人之死也乐少，至如今我方知生命是病症，死亡是医治的苦药。”

天尊定定地看着她：“哦，你悟道了？”

杨九州不想再让他们这么讨论下去，她急忙站至众人的面前开口：“盐水神女以她永恒的生命换得你们去往昆仑的机会，你们半途放弃，又怎么对得起神女！”

巫晏再度俯身重重磕了个头：“我此生所求不过一死而已，即使到了昆仑神山，我也会在那里寻找死亡的方法。”

杨九州：“想想你们的亲人、朋友、爱人，那么多的巫族人现在被魔人抓走，处于生不如死的痛苦中，你们不想着去解救他们，只想放弃一切吗？”

巫晏跪着直起身来：“我早就没有亲人了，我的亲人朋友都淹死在千年前的那场洪水中，只剩我一个人。我如行尸走肉般活到了今天，想去陪伴他们。”

杨九州：“他们已经死了，你死了也不会再见面！你看看你身边的人啊，那个男人！”她指着跪在巫晏身旁的瘦条男人，“他那么在乎你！你们还可以有未来的。”

“未来是什么？我不知道，每一天的太阳都是一样地升起，我从来也没期盼过。”巫晏抬头。

“够了！”巫淫忍无可忍地开口，“为了保护我们死了多少的神灵？从古战场的扶桑神树，到陪伴我们千年的盐水神女，连我的母亲也是以身为祭被魔人抓走祭祀，而你们今天跪在这里，不敢面对未来，只求速死。

我不关心你们怎么想，我如今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杀回去，我要为他们报仇，我要救回我的母亲，直到诸事体毕，我再重新跪在天尊面前，请求赐死。

如果我今日死在这里，我一定会后悔。

你们呢？麻木无感，连身为人的热血也被时间吞噬了吗？让你们成为异类的不是永生，是你们自己！”

久未出声的巫君揭下白色面具，冷眼逡巡一圈那些跪着的巫族人，高呼道：“我们穿越高山峡谷，历经千万磨难，治了水，铺了路，将莽荒之地改造成能供人安居的家园。

又岂能将这些拱手让与那些魔人？让世世代代陪伴我们的林鹿哀嚎，让千百年来崇拜我们的人们绝望？

今日我将献身于这片山林，永远守护着我们的文明丰碑，你们呢？你们忘了过去，也不在乎将来吗？”

说罢，巫君纵身向湍急江水一跃而下，化作一只光辉灿烂的白色老虎，虎掌踩着石崖又再度腾空，他站在半空中，对着山林长啸。

老虎张开巨口咆哮道：“我巫咸与山林之灵融合，将永镇于此，承袭盐水神女遗志，守护巫族及其后代生生世世。我存在一日，此志便一日不会更改！巫族人，站起来，为了我们亲手建造的家园！”

杨九州被这气氛感染，也跳出来叫道：“说得好！站起来！去昆仑！让各族集合起来杀穿魔人！到那时再死，这漫长的一生才值得！”

跪着的巫族人互相望去，有一人猛地站起：“去他的，老子一千年来，第一次被追赶到这般灰头土脸，谁说未来无新事，老子一定要报了这仇。”

陆陆续续有人站起来，纷纷叫起来。

“对，杀回去再死！”

“我死都不怕，还怕他殷商人？”

“等我救了我哥哥出来，我再拉着他一起去死！”

杨九州抹了抹脑门的汗，觉得他们这话越说越不对劲起来。

直到巫族人都重新站起，瘦条男人对巫晏伸出手：“晏晏，往事不可追，和我走吧，我们还会有新的家园。”

巫晏哭着又重重磕了几个头：“我的亲人一个都没有了啊。”

瘦条男人扶起她的脸：“我们也是你的亲人啊，娥皇姑姑无微不至的关心，你都忘了吗？我们不能让她留在那可怕的祭台上。”

巫晏抓住男人的手，拽着他同自己一起跪下，她伏地再拜，双手叠置，死死抵在额前，哭着请求太素天尊：“天尊在上，巫晏不敬神灵，不恤亲友，应受重罚。待我救出全族亲友，必跪谢至天尊面前，请求一死。”

太素天尊眨了眨眼：“罚什么？谁规定人要敬神？谁规定神可罚人？你的命运你自己掌握罢了，与我何干。等你们想死的时候再来找我，还想活着就活着吧。”

瘦条男人将呆愣住的巫晏拉起，又忽然拍了下脑袋，拽着她向天尊行礼，低声同她说：“还不快谢谢天尊。”

巫晏才反应过来连声道谢，天尊歪着头眨了下眼，似是不能理解他们在谢什么。

白虎神君适时插进一句：“时间差不多了，该送你们去昆仑了。”

杨九州顺口问了句：“现在上路吗？天黑路好走吗？”

白虎神君：“我会设阵，你们站好，不要乱动。”

杨九州立刻抱紧扶桑神剑乖乖站好，想着不知道一会儿阵法传送，人会不会又像之前那样散落山头，难以相聚。便下意识想去抓左青，身旁已没了他的影子。

人呢？

她一回头，左青独自隐在树下，正仰头望着枯枝上的夜空繁星。

白虎神君已双手结印，一道银白流辉如纱网般罩在人群头上，开始收拢。

杨九州立刻传音左青：“你在干什么啊？我们要走了，快入阵！”

左青在星光下回头，杨九州有些着急，连跑过去想拽他入阵。

她这一动作，引来了身后不知是谁的一道清清冷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正如寒秋时节的风吹过，她突然心头一跳，传音左青：“是不是这阵有问题？”

“不是，你别动，我进阵。”左青这才迈步，“这阵法，哼——”

耳畔传来左青的哼笑声，尾调有些飘，接着他才慢悠悠地继续说：“阵法闭合还要一会儿，不必着急。”

杨九州莫名地看着左青迈着沉稳的脚步，施施然走进光辉笼罩下的阵法之中。

这感觉就像是在和谁较劲。

她扭头望向身后，看见白虎神君眉头微微簇起，清冷的目光从她身上飘过，焦点落于左青。

那目光里难说是什么情绪。

杨九州奇怪地再问左青：“你们，认识吗？”

耳畔没传来左青的回答，倒是听见了太素天尊的一句轻笑：“虎头神君，你在想什么？这回我没听出来。”

眼角余光中，她看见太素微侧头对着白虎神君弯眸笑起来，探手几乎搭上白虎神君的胸口。

白虎神君猛地退后一步，沉声道：“夭，逾矩了。”

太素收回手，笑意未变：“啊，抱歉，我忘记了，人间的规矩：慎言慎行，不可擅听……”

太素话音未完，左青抿唇笑了下，笑声轻飘飘的，像是极为愉悦。

杨九州莫名问他：“有什么事这么好笑？”

扭头再去找左青时，他已走至她身旁开口：“春风很好啊，吹得心动的人后退，无情的人倒能任性向前。”

“啊？”杨九州听不懂他的谜语，下意识去找他话里的有情人，入目便见白虎神君已低眸面向太素，两人在小声说着什么。

她伸长了耳朵都听不见，估计设了隔绝阵法，也便懒得去管这些，又问左青：“你刚才是什么情况？”

左青敛住笑意，解释道：“阵法要看八宫方位，山林先前有迷阵，方位莫测，我不放心这位神君设阵。”

“那现在呢？”杨九州仍有些不放心。

左青：“所幸神君做事，一向极为谨慎，阵法没问题。”

语毕，她脚下浮现旋转的一片八宫阵法图，光辉合拢，眼前白光闪过，有一种汽车猛然启动的眩晕感。杨九州晃了一下，拽住左青衣袖。

白虎神君双指结印，额心银白的神辉闪耀，他转向西方，双手推出，阵法带着众人腾空，如一道流星般向着西方昆仑神山飞射而去。

送走众人后，他才对太素开口：“我刚刚莫名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太素：“因为扶桑剑吗？”

白虎思索了一会儿：“不完全是。”

太素：“东极的扶桑树，青龙还在守吗？”

白虎：“嗯，东极扶桑树连接太阳之气，殷商人不会放过那里，他死也得带着东夷全族，守住扶桑。”

太素：“行，过两日我便去东极，现在先追上巫族吧。”

说完，太素天尊足尖一点，瞬间又飞出千里。

一直在半空中目视他们的巫君，仍以白色老虎的形态叠起前爪，遥遥冲他们拜了一下以示告别，随后咆哮一声，跳入山林之中，布置守护的阵法去了。

流光璀璨的法阵从群星边飞过，拉出纤长的流云轨迹。

站稳身后，杨九州兴奋地跑到阵法边缘，趴在光膜上向外看。这感觉就像是飞机上安装了三百六十度的落地舷窗，格外新奇。

眼见连绵的雪山从晨辉中露出头，初升的第一缕阳光将整座山脉染成燃烧的黄金，她心知传说中的昆仑神山就在脚下。

这震撼人心的场景，或许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

法阵缓缓下降，夹杂着飞雪的风穿过光膜，将她头发覆了一层雪与冰。

法阵落入雪山，流光消散，杨九州随之一沉，小腿没入积雪里，严寒瞬间开始侵袭肌骨。

她尝试着迈出脚步，每一步都要耗费巨量的体力。

在这天寒地冻的高山之上，一群人面对着庞然伟岸的昆仑山脉都陷入了沉默。

整座山脉积雪与云雾相连，一条路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