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染指
朱红大门前,两座瑞兽凛凛生威,睁着铜铃大的怒目,冰冷无情地看尽这世态炎凉。
陶枝压下内心的怯意,拉起兽面铜环,纤纤素手冻得通红,却仍是锲而不舍地敲打门板,唯恐里头的人听不到。
怀里的幼童嘤咛一声,想要扭身,陶枝此时已然有些乏力,实在抱不住,只能屈起膝盖轻轻抬起,借着腿上的力量拖住孩子,不让他滑落下去。
门那边依然没有人回应,陶枝指端发僵,好似随时都要断掉,身后更有虎狼环伺,内心慌张无措,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让自己振作。
她和孩子已无路可退,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她也要将这门磕开。
刺骨的寒风直往面上扑,陶枝打了个哆嗦,却觉得比这寒风更凉的,是她直往下坠的心。
就在心力交瘁之际,忽而一声谁啊从门那头传来,也让陶枝快要寂灭的心神又重新活了过来。
“是我,陶娘子,劳烦婶儿开个门。”
朱漆大门缓缓开启,面善的圆脸婆子走出来,再瞧见陶枝,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
本不想理会这死缠烂打的小妇人,可婆子目光一转,落到小妇怀里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边小脸的稚子身上,又心生几许怜悯。
这年头,这世道,女子活着不易啊。
陶枝勉强撑住身子,唇角虚弱地扯起一抹笑,小心翼翼却又异常坚持地将稚子送到婆子怀中:“婶儿,这孩子真是大人的,您行行好,通融通融,待我见到大人,定会记您一份好。”
说罢,陶枝又将身上仅剩的一点碎银塞到婆子手里,哀声拜托。
“哎呀,使不得,我们这不能收的。”婆子抱着孩子,推搡不开,手忙脚乱的。
陶枝早已疲惫不堪,再也难以支撑,身子虚软地滑了下去。
“陶娘子,陶娘子!”
伴着凛冽寒风的,只剩婆子惊慌的呼唤。
陶枝眼皮浮动,再睁开,身上暖和了不少,又厚又软的锦被紧紧盖在身上,周身久违的热意,仿若重获新生。
门开了,周婶端着热水盆走进来,见陶枝醒了,把水盆搁到桌上,快步走到床边,摆起了笑脸。
“娘子可算是醒了,这气色看着好了不少。”
如此标致的小娘子,身子软软,声音也是娇娇,气色好了,欺霜赛雪的肌肤泛着淡淡粉晕,眸中更是水盈盈一片,柔到了极致。
莫说男人瞧了把持不住,她一个妇人看着,也忍不住心动。
这样的容色,莫说这种小县城,即便到了盛京,也是少见的美人。
不过,让周婶最惦记的不是小娘子惊人的美貌,而是小娘子带来的那个小童。
“娘子可不能说诳语糊弄人,那小儿,真是大人的子嗣?”
若是,就有点麻烦了。
大人有了香火传承,是大喜事,可尚未娶妻便有了庶子,在重规矩的世家大族里可以说极为不体面,甚至对今后大人娶妻都有影响。
出于私心,周婶并不希望这孩子是大人的种。
可这稚子眉眼之间,隐约又有些大人幼时的影子,叫人实在头疼。
陶枝从妇人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态度,面上挂着柔婉的笑,却未达眼底:“这事儿唯有大人最清楚,大人在何处,婶子能否通传一声,让我与大人当面说。”
陶枝撑着身子坐起,环顾一圈却未见到钰儿,心下着急,催问周婶孩子呢。
“娘子莫急,既然这孩子有可能是大人的骨肉,我自然不能怠慢,孩子就在隔间睡着呢,若是醒了,我再给你抱过来。”
陶枝仍是不放心,穿上鞋子就要去看孩子,周婶拦不住,只能由她。
见孩子确实是在隔间睡得香甜,小脸被温暖的被子捂得暖烘烘,红扑扑的,陶枝高悬的心总算是落了回去,转身朝周婶歉然一笑。
周婶也是当娘的人,能够理解陶枝的心情,虽然心中仍有些气,但也大气地摆摆手,没有与小娘子计较方才的无礼。
如今横亘在周婶心头更重要的,便是这孩子的来历。
“小娘子瞧着柔柔弱弱,不像是信口开河,打诳语的人,你且想好了,这孩子究竟是不是大人的血脉?朝廷官员的血脉,可容不得娘子随意混淆。”
陶枝薄如蝉翼的眼睫轻轻眨了下,面对婶子的步步追问,似有为难,更有点想打退堂鼓,可思及故人的恩情和殷殷嘱托,陶枝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周婶的审视。
“这孩子必然与大人有关,劳烦婶子行行好,带我见大人一面,实情如何,我自然会亲自向大人禀明。”
周婶神情复杂地看着陶枝:“以小娘子新寡的身份,莫说出门见人不合适,私下与男子面会更不该。”
若想凭着几分姿色攀附大人,就更不智了。
小娘子容色确实少有,放在京中也是足够拔尖的,可大人何等人物,见过的美色何其多,又岂是那种能被美色蛊惑的庸碌之辈。
这陶娘子的来路,周婶已经叫衙役打听过,此女并非穗县本地人,五年前嫁到本城大户陈家,到如今也不过双十年华,模样尚且嫩得出水,便成了新寡,倒也着实有些可怜。
周婶看陶枝是既可怜又疑虑重重。
陶枝支撑起瘦弱的身躯,满眼哀色:“我也是逼不得已,还望婶子体谅。”
小娘子昏睡之时,大人确实来过了,可只看了女子一会便走了,一个字也没留下,她也不知大人是何想法。
周婶动了动唇,尚未开口,只听到丫鬟在外头敲门高喊道:“婶子,陈家来人了,在前头衙堂里候着,要状告携子私逃的二夫人。”
闻言,好不容易恢复些许血气的陶枝俏脸又是一白,颤着唇,半晌无语。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们也不能偏听偏信,你既然要见大人,若有冤屈,那就在堂上诉个明白。”
最终,陶枝悄声看了一眼尚在熟睡的稚儿,便被周婶带到了前院的衙堂。
跪在堂前干嚎的吴氏乍见到从偏门过来的妯娌,先是惊了下,随即以袖掩面,又是一阵痛嚎。
“青天大老爷可得为我们陈家做主啊。”
此刻的青天大老爷眼眸一转,落在缓缓跪地,眉眼低垂的小妇身上,打量须臾便移开目光,面上瞧不出任何情绪,内心却是颇为玩味。
这种乌七八糟的内宅官司,搁往常,他决计不愿管。
可这妇人又有点能耐,居然单枪匹马地找了过来,还想将小娃娃赖到他头上,要说背后没人指使,他是不信的。
毕竟,他和这女子遇见,不过数月前,即便有过肌肤之亲,那也是迫于无奈,并未真正成事,难不成她得了什么仙药,只要吃了就能独自孕育出子嗣来。
想想,都觉荒诞可笑。
堂上高坐的官老爷,说老其实也不老,反倒年轻得很,样貌生得极为出众,面白唇红,高鼻薄唇,从上额到下颚每一处都似鬼斧神工的精雕之作,一身黛青色绣鹭鸶圆领袍衫,衬得人愈发仙姿俊逸,乌黑幽邃的眼眸更是犀利异常,不经意地一个睨视,清清淡淡如飘渺的山风,但也给人十足的压迫感,惶惶然不敢与之对视。
吴氏哪里见过这般俊美仿若天人的官老爷,一时间又是心慌又是敬畏,勉强稳住心神,一只手伸进袖子里狠掐自己胳膊,假惺惺落下几滴泪:“大人不知,这妇人到我家来就是个丧门星,先是克死了公婆,后又把自己男人也克没了,这样的女子放在谁家都是被夫家休弃的命,又岂能容她占着我家小叔的财产不放,这也太没道理了。”
“是的呢,这样不吉利的妇人,即便被发卖了,也是她活该。”陈家的人沆瀣一气,以吴氏为首,非要把这个理占住了,让小寡妇再难翻身。
立在官老爷侧首的刘师爷看着这些人一唱一和,好像很有道理,然而以他的立场又不能偏听偏信,且陈家人口口声声罪大恶极的丧门星,跟他想象中的样子相去甚远。
女要俏,一身孝。
这位名唤陶枝的小寡妇,年岁不大,可看她窈窕的身段,盈盈一握的腰肢,一身素净白袄,稍显单薄,更显出小妇人的羸弱之态,一动不动跪在那里,就似任人折弄的娇花儿,便是说她十五也无人怀疑,更何况,年纪轻轻就没了男人,着实有点可怜。
刘师爷突然很想看看女子的脸,是否配得上这具惹人遐思的娇躯,可惜小寡妇始终低着头,无论夫家的人如何诋毁她,她好似失聪了般充耳不闻。
吴氏见座上的俊美官老爷垂眸不语,手里捏了个圆不圆瘦不瘦的大核桃在转,任她说得口干舌燥,一点反应都没有,愈发觉得自己委屈:“求青天大老爷为民妇,为陈家做主啊!这女人心术不正,害我小叔子早丧,就该浸猪笼点天灯!”
“我并未对不起陈家,仗势欺人的是他们陈家,我夫君尸骨未寒,他们便想谋我夫的财,毁我名誉,将我赶出家门。他们颠倒黑白,造谣生事,还望夫人明察。”陶枝笔挺挺地跪着,终是抬起了头,眼眶微润,却又倔强地望向堂上的男子。
可这一眼看过去,陶枝又是一怔,不可置信地稍睁大了眸,似要将上头俊美的男人看个清楚明白。
是他吗?或她眼花?可怎么会?堂堂县令大人浑身是血地倒在郊外,奄奄一息,还得她一个落魄妇人来救。
就在这时,堂外冲进来一个小娃娃,牛犊似的奔到大伯娘面前,跳起来就去咬吴氏胳膊。
“坏人,你们坏,欺负娘。”
四岁的幼子已经懂些事,爹没了以后,对着他笑的这些人也变了,很多话,他其实不是很懂,但也知道他们不喜欢娘,尤其是大伯娘,对娘最凶。
对娘不好的人,都是坏人。
吴氏没料到小兔崽子居然敢咬她,痛倒不是很痛,更多的是恼,抬手就要给小兔崽子一巴掌,教他懂点规矩。
然而巴掌尚未落下去,小崽子就缓过神的陶枝抱走,避到了一边。
吴氏气急,指着陶枝正要骂,面沉如水的县令大人终于开了口,却是冷声道:“公堂之上,不可喧哗。”
被男人气势骇住,吴氏讪讪闭了嘴。
陶枝轻拍孩子背部,安抚道:“别人不好,是别人的事,我们不能跟着学,答应娘,以后再不能咬人了。”
声音低低的,绵绵的,带着点让人耳根子发软的甜糯,丝丝缕缕飘到官老爷耳中,面无表情的俊脸上总算有了一丝起伏,幽沉沉的眸微微一转,落到了堂下抱着孩子的小妇人身上。
西街开了二十年的老字号酒酿圆子,他有多久没吃到了,这种贫瘠小城本就物资匮乏,缺了现采现做的桂花,最后煮出来的东西到底差了些味。
唯独那日,他在她身上,尝到了久违的桂花酿。
那可真是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