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美人刀

苏镜音总觉得,最近她家兄长有些奇怪。

离开君山后,坐船走长江水道的这些天,她连着摸了好久的鱼,碰都没碰一次红袖刀,她那个从来嘴下不留情的兄长,竟然什么扎心之语都没说。

刚开始她还偷懒偷到飞起,但连着几日下来,她就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了,她那个不近人情的哥哥,怎么可能会突然放任她咸鱼这么久?

这是五年来从没有过的事。

不止如此,他好像咳得更加厉害了。

离开君山那日,身怀要事的楚留香早已离去,只剩陆小凤揪着显然被强拉硬拽而来,满身凉飕飕冒冷气的西门吹雪,说是花家车马已跟着花满楼回了江南,他二人也要赶往京城,想要蹭个顺风船一路同行。

换作从前苏梦枕根本不会拒绝,但那日他却咳得撕心裂肺,边咳边说着“有些私事要处理,不便同路”,打发走了失落的小凤凰,以及俨然松了一口气的西门吹雪。

苏镜音看得出来,他那日的咳嗽是真的严重,连着吃了几次丸药都没压住咳意,她偷偷拉住师无愧问怎么回事,在某位仁兄的眼神威压下,师无愧三缄其口,她怎么都问不出来。

虽然问不出来,但苏镜音还是隐隐闻到了一丝丝酒味,尽管气味很淡很淡。

树大夫说过,她兄长的病太重,平日尽量不要喝酒为好。

可她问了,师无愧却说是他喝的。

苏镜音蹙着眉,眼里尽是怀疑,不由得走近前去,坐到自家兄长身旁的塌上,想要靠近去闻闻,却见他宛若避如蛇蝎般,猝然站了起来,急急退开几步。

苏镜音:“……”

虽然后来被他敷衍了过去,但苏镜音总有些直觉,他好像……是不是……在躲着她?

可若要说是躲着她,却又不太像。

他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偶尔怪怪的,其余时候大多神态自若,面色无虞,且还记得她先前说过的,想要一登黄鹤楼的事。

金风细雨楼的商船,此时已然泊在了临近黄鹤楼的渡口。

苏镜音这就搞不懂了。

她严重怀疑,他是不是正在经历,每个月都有的那几天?

搞不懂便算了,兴许再过几天就恢复正常了也说不定……苏镜音心大得很,想不通的事,她从来不会拿来纠结拧巴自己。

她兴致勃勃的,拉着苏梦枕就要下船去。

苏梦枕垂下眸子,看向那只拉着他衣袖的手,仿佛很怕他会拂开一般,攥得紧紧的,牢牢的。

他知道,他近来慌乱之下,种种下意识逃避的表现,还是让她不安了。

可自那夜起,意外察觉到自己对她隐藏的心思之后,苏梦枕这些日子以来,对她根本不敢过于亲近。

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心无杂念的与她靠近,更别说还要手把手的教她练刀。

那简直就是最难自持的折磨。

情难自已,他太惶然。

他害怕她会发现他不堪的心思,更害怕有朝一日,对上她明澈的眼神,会看到里面写满了抗拒与嫌恶。

明明想要靠近,偏偏又望而却步。

正如此时此刻,心底的声音告诉他,他是想要陪着她一道去的,但事到临头,他却再度迟疑了。

苏镜音转过身来,凝眸定定看着他。

像是要透过眼睛,径直看到他的心底里去。

他看见她澄澈剔透的眼瞳中,映漾着小小的、愁肠百转的苏梦枕。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苏梦枕掩下了眸中情意。

但两人却就这么僵持住了。

终究还是心藏明月的苏梦枕先行服了软,他叹了口气,正要点头答应时,却被一声高亢急促的“楼主”给打断了。

是莫北神。

当下本该在山西关中清剿青衣楼的莫北神,此时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地?

莫北神的神情肃然,显然有急事要禀。

缟杏色的袖袂宛若流水,缓缓从指缝中滑落。

苏镜音放开了她的手。

她向来是懂事的。

就算再不开心,也会顾全大局。

苏梦枕只能放她一个人下了船。

虽然不再戴着帷帽遮掩容色,但有凶恶威猛的师无愧与茶花二人跟在身后,还有或明或暗的楼中弟子,全都一道派出去跟着保护她,江湖上基本没多少人能威胁到她,只要不遇到什么绝顶高手,她的安全确保无虞。

苏梦枕倾身立在船头,扶栏远望。

他看着她纤弱的身影慢慢远去,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直至最后,拐过街角,消失不见。

莫北神的目光也同样跟随着她远去。

与长相凶恶、身材健壮的师无愧二人不同,莫北神看起来是个相貌英俊,偶尔还有点笨拙的年轻人。

但年纪轻轻就能升任金风细雨楼五大神煞之一,莫北神自然不是什么真正笨拙的人物。

如今江湖上总说的「六成雷,四万苏」,雷指的自然是金风细雨楼的老对家,六分半堂。

六分半堂现任总堂主是雷损,其人如名,是个老阴比,手段颇为阴损。

三年前,莫北神才刚升任五大神煞之一时,曾被眼光毒辣的雷损看中,花了大量心力收买笼络,打算充当六分半堂在金风细雨楼中的高级卧底。

雷损开出的条件,条条动人心,彼时的莫北神自然不可避免的动摇了。

只不过那时恰好碰上苏镜音十五岁生辰的及笄礼,从前总是在外出任务,只见过自家大小姐幼时模样的莫北神,匆匆惊鸿一面,从此心中印下一抹窈窕倩影。

自此,他便成了风雨楼最忠心不二的狗,反手就是一个举报三连,把雷损给卖了个底朝天。

于是他就此成了个谍中谍。

雷损至今还以为莫北神是他的人。

苏梦枕也觉得他是他的人。

但只有莫北神自己才知道,他真正想当的,是大小姐的狗。

可惜大小姐总是冷冷淡淡的,也很少离开玉塔,他时常过去禀报事务,往往十回里,也最多只能见着一两次罢了。

但就算仅有那么一两次,他也知足了。

只要能再看一眼那张动人心魂的容颜,以及那双清冷疏离的眼眸,他就有了支撑下去的力量,可以继续为风雨楼出生入死……再过八百年都不嫌多。

话说回来,莫北神这一路赶来,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自是因为有重要消息要禀报。

青衣楼易主了。

苏梦枕此时已进了船舱之中,寒凉江风被隔绝在外,他刚倒了杯热茶,茶水正待入口,就听到了这个足以震惊江湖的消息。

青衣一百零八楼,每楼一百零八人。

这是整个江湖上,最为严密庞大的杀手组织。

但就是这样一个杀手组织,竟然无声无息的就易了主。

当日楚留香来寻他,正是想要借用金风细雨楼中,经由「童叟无欺」杨无邪之手,情报网络遍布天下的白楼查到的资料。

青衣楼幕后之人藏得颇深,杨无邪早前搜集资料,原本有过几个怀疑对象,但经过一系列缜密的分析排查过后,最后只余一人。

霍休。

霍休与独孤一鹤,以及死去的阎铁珊一样,都是金鹏王朝曾经的臣属,生来爱财如命,敛财成性。

两个浪子同样爱交朋友,同样好友遍天下。

霍休是陆小凤的朋友,也是楚留香的朋友。

楚留香提前离开洞庭君山,也是因为好不容易才查到的霍天青,在他们瓮中捉鳖当夜,却不知被何人所杀,尸体扔在路边,第二日一大早才被丐帮之人发现。

如今有勾引神水宫弟子嫌疑,诱使那女弟子为其偷盗天一神水的霍天青已死,死无对证,楚留香身上盗窃天一神水的罪名还未洗清,若拖到水母阴姬亲自出山,下手必定不会留情,他须得赶去关中,找霍休问上一个清楚明白。

可惜……

苏梦枕仰首饮下热茶,暖融的茶水沿着喉管徐徐流入腹中,瞬间压下了些许寒意。

“查到是何人所为了吗?”苏梦枕放下杯盏,沉声问道。

“是个容貌美艳的女人。”

说到这个,莫北神面色忽然变得颇为古怪。他从背后的包裹里,取出一个长条型的檀木盒,恭谨的双手奉给苏梦枕,“这便是那女子给的,说是、说是……”

苏梦枕接过檀木盒,稍微检查了一番有无机关暗器,边打开边问道,“怎么吞吞吐吐的?说是什么?”

盒中放着一卷画轴。

另外,还有一枚纂刻着「青衣楼」三字的铜牌,苏梦枕认得这个纹刻,这是青衣楼中所属高层的铜牌。

莫北神咬咬牙,忍着羞赧照实复述了一遍,“说是……送给她家亲爱的音音。”

苏梦枕展开画轴的手蓦地一顿。

——石观音。

除了她,别无二选。

江水迢迢,云水一线。

被石观音时刻惦念的苏镜音,没了自家兄长陪伴,原先想要游览黄鹤楼的兴致,此时已然缺缺。

很不高兴的苏镜音,俨然成了个确确实实的冰美人,一路行来,引来回眸无数,相撞碰墙者无数,但在身后两尊杀气腾腾的煞神震慑之下,无一人胆敢上前。

黄鹤楼外的街道上,商贩满地,人声喧嚣,鱼虾腥肉之气争先恐后涌入鼻端,苏镜音皱了皱眉,本想掉头回去,却忽然听见,一处地儿传来‘隆隆隆’的铜锣声响,原是来了个跑马卖解的班子正要表演。

苏镜音当即转身走近那处,前方围观群众很多,里三层外三层,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她什么都看不到。

有了前边一堵人群挡着,咸鱼如苏镜音,顿时就泄了气,突然又不想看了。

一转头,却蓦然对上了一双十分明亮的眼睛。

眼瞳之中,透露着百分百清澈的愚蠢。

苏镜音眨了眨眼。

那是个年轻俊秀的男孩子。

虽然他看起来比她还要大上两三岁的模样,但那双干净明朗的眼睛,实在不能让人将他与男人一词联系在一处。

走过来的这一路上,看她的人很多,但这是第一个,眼神让她不觉得有丝毫冒犯的。

她礼貌的对那个男孩子远远点了点头。

第一轮表演似乎已经完事了,班子里的人正在收钱,从古至今,白嫖的传统艺能,几乎刻进了骨子里,前方人墙很快作鸟兽散,苏镜音下意识转头去看,身后的茶花却突然动作,笨手笨脚地遮住了她的眼帘。

她一头雾水,困惑地拽下了茶花的手,下一刻,又被高大雄壮的另一座高山挡住了视线。

“那些……大小姐还是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师无愧与茶花一样,全是一副誓死挡住不让她看的表现。

这样接二连三的阻拦,凡是个人都会有逆反心理的。

但一条咸鱼没有。

不看就不看嘛,她挑挑眉,很是干脆利落,掉头就走。

师无愧:“……”

茶花:“……”

两人面面相觑,也是直到这会儿他们才恍然想起,自家大小姐平日有多持续性摆烂,除了身边之人,其它半点多余的好奇心,根本都不会有。

所以刚才如临大敌的他们,临了个寂寞。

然而此一时,那真真正正的大敌,却在无意中被忽略而过。

苏镜音才刚走至街角处。

身后两座煞神还未来得及跟上。

一片红色衣角随风掠过。

倏忽之间。

烟紫缭绕的冷月清霜,消失得无影无踪。

红蝶翩跹,独怜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