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太阳自林间升起,耀眼的晨辉将郎伯恩灰蒙的天空照亮。
特意早起的艾莉丝把画板放在河岸边,她先是从随身携带的袋子里掏出画笔,随后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尚未洗干净的,还留有些许颜料的调色盘。
毕竟绘画用的颜料可不便宜,尤其是那些用金属和稀有矿石研磨调制出来的颜色,诸如石青石制的群青色,或是鳞甲虫制成的深红色,价格更是昂贵的令人咋舌。
反正以艾莉丝到手的零花钱,估计攒个几年都不一定能买下一袋稀有材料制成的颜料,何况她平日里需要添置的东西也不在少数,诸如不同季节不同场合所需要的衣裙鞋帽,即便能借用家里几个姐姐的那一份,或者是自己费点时间重新修饰一番,但也无法完全弥补艾莉丝在画画上的缺口。
想到前不久舅舅加德纳先生无意间透露出的消息,艾莉丝不由祈祷起来:“赶紧让爸爸投资的工厂赚到钱吧,然后涨一涨我的零花钱!”
她,包括母亲班内特太太和几个姐姐,都没料到班内特先生会同意和加德纳舅舅一起做生意。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丝毫不符合班内特先生一贯的性格。
倒不是说班内特先生和其他绅士一样看不起商人,而是他生来没什么野心。对班内特先生而言,只要守着从祖宗那继承到的财产,日常生活不铺张浪费,单凭所属土地的年收入,也足够维持一家子的开销。
然而,事情坏就坏在班内特先生和班内特太太生了六个女儿,都没能生出一个儿子上。
没有儿子,就意味着班内特家没有可以满足财产继承条件的男性继承人,这就代表一旦班内特先生去世,那他的妻子和女儿就会落得个无家可归的凄惨境地。
打从莉迪亚和艾莉丝这对双胞胎出生,班内特先生和班内特太太就开始有了替女儿们攒嫁妆的准备。不过,算上当初班内特太太自己带来的嫁妆,等到六个女儿长大,他们夫妻二人满打满算只能给每个女儿一千英镑。
一千英镑的嫁妆简直可以用微薄来形容。
或许是有这方面的考量,外加加德纳舅舅有着多年从商的经验,总之班内特先生不声不响的在棉纺织业上投了笔钱进去。
在班内特太太不依不饶地弄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后,每逢礼拜天去教堂礼拜,家里的每个人都会用再真诚不过的心去祈祷。
谁会嫌钱少呢?
艾莉丝可是眼馋那些买不起的颜料很久了,而且就她所知,几个姐姐也都各有想买的东西,比如莉迪亚嚷嚷着要买细纱布长裙和新式的帽子。
一边畅想着班内特先生赚大钱后家里的舒坦日子,艾莉丝一边从袋子里挤出还不如豆点大的颜料,生怕一不小心就浪费了由树脂制成的藤黄。
随着画笔在画布上的涂抹,倒映着枝叶和天空的河面一点点还原。粼粼的水波一圈圈漾开,倾洒而下的光线像是被吹皱了的金箔,揉碎在涟漪里。
她全神贯注,眼中只剩下逐渐完成的画作。
澄澈如镜的河面上,除了旭日的灿烂和青翠的绿意,还有一抹柔和的粉。原来是有位穿着粉色波丝绸长裙的少女,她正自由自在地在长满青草和野花的岸边散步。一阵风忽然拂过,将她别在棕色长发间的花朵吹落。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随风离去的花,却阴差阳错地吸引了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
整幅画的色调和谐统一,清新明媚。
“在爸爸赚到钱之前,先感谢第一个发现能用茜草根代替鳞甲虫的人。”看着用茜草根在画布上涂抹出的绚烂朝阳,艾莉丝不得不感慨前人的伟大。
无数囊中羞涩的前辈想方设法,通过植物、花卉和浆果这些较为廉价的原材料来调制出更丰富的色彩,以此降低绘画成本,主打用最少的钱用到最多的颜料。尽管有些颜色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色,但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艾莉丝退后几步,细细观摩后,又在有瑕疵的地方添补了几笔。
“接下来,就是等颜料彻底干了之后上油了。”
这一步起码要等上几个月,倒也不急于一时。
仗着四下无人,艾莉丝丢掉所谓的淑女礼仪,不雅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活动着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发酸的肩颈
。
此刻距离艾莉丝出门已经过了个把小时,太阳从最初的树干升至树梢尖尖。婉转的鸟鸣好似优美的乐曲,穿过原野上逐渐散去的雾霭,吹送到她的耳畔。
轻哼起家里最近常被弹起的乐曲,艾莉丝利落地收拾好画具,往家里的方向走去。
班内特宅邸坐落在不远处。
朝着炊烟飘出的方向走上几分钟,就能看到掩映在林木小道后的一幢三层楼高的房屋。
浆洗过的棉麻细布晒满了整个后院。艾莉丝远远地避开去,以免滴下的水渍晕开未干的画布,又绕开正打着架飞出不少羽毛的家禽,她三两步走上台阶,随后推开靠近小客厅的门。
一段旋律轻快的钢琴曲便没了遮掩,悠悠扬扬地溜出室内。
不需要多想,艾莉丝就知道是三姐玛丽在练琴。
家里只有玛丽耐得住性子,不但每日勤加练习琴艺,还能啃下那些比班内特先生的年龄还要大出许多的厚部头书籍。
什么《论原因、本原与太一》、《知性改进论》……之类的书籍,艾莉丝曾经借来翻阅过几页,结果通篇的哲学目的和哲学理论,读来佶屈聱牙,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是四处乱爬的蚂蚁,偏偏爬不进她的脑子,倒是睡意来得前所未有的快,没一会功夫她就哈欠连天。
最后,艾莉丝满怀敬意的把书还给了玛丽,并收获到一个“你怎么看这么快”不解眼神。
她摇摇头。
这等丢人的黑历史最好的结局就是埋在记忆深处,绝对不能让它有再见天日的一天。
不再多想,艾莉丝转身进到班内特太太专门为她收拾出来的画室。
屋子不大,但是放满了画笔、颜料和画纸,以及从小到大或是满意装框或是随意堆叠的画作,有几张下面还保留着家庭教师安娜小姐和姐妹们的评语。
“看来得找个时间整理一下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展开画板的位置,艾莉丝幽幽地叹了口气。
整洁这种形容词,基本时隔两三个月才能出现一次。
盘算着哪天适合来个彻底的清理行动,又想可以拜托哪位姐姐过来帮点忙,艾莉丝才惊觉屋子里似乎过于安静了点。
举止文雅的简和丽齐不提,最能闹腾的莉迪亚和凯瑟琳是转了性子吗?
“玛丽,其他人呢?”艾莉丝问着最有可能知道的人。
“好像是有什么人要来梅里顿,妈妈急着喊爸爸过去拜访。”玛丽停下手里的动作,努力回忆。班内特夫人回来时神情焦急,一句话没说完就跑进了班内特先生的书房里。
“简她们都现在都在书房门口偷听。”
“是什么人能让妈妈急成这样?玛丽你不好奇吗?”
“我想过不了多久,莉迪亚她们就会把事情嚷得站在角落里都能听见。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玛丽对莉迪亚的形容不带半点夸张,纯粹是照实描述,不过她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只道:“她们刚开始没多久,你现在过去听应该能赶上。”
“那我去啦!”说着,艾莉丝一溜烟地小跑出了狭窄的过道。
正如玛丽所言,其他四个姐姐正堵在班内特先生的书房门口,个个聚精会神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被气氛感染,艾莉丝放轻了脚步,缓慢凑到空的位置上,她用气音问道:“妈妈这是和爸爸说什么呢?”
忙着偷听的莉迪亚和四姐凯瑟琳没回话,还是大姐简三言两语作了解释。
空置许久的内瑟菲尔德庄园被一位来自英格兰北部的绅士租了下来。
这个消息在当天就像是长了腿一般,从原主人莫里斯先生那迅速传到了朗伯恩乃至梅里盾的每一个角落。
其中最能拿出来说道的就是他不仅年轻富有,一年有着五千英镑的收入,最关键的点在于他还是一名单身汉。
众所周知,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一位妻子。
深谙过了这村没这店的道理,班内特太太哪能不着急,她打听到这个消息后便赶忙回来,强烈要求班内特先生尽早去拜访那位宾利先生。
听到这,艾莉丝哪还有不明白的地方。
自从班内特家确定不会拥有一位男性继承人之后,女儿们的婚事就成了班内特太太的心头大患——如果不嫁人,那她们未来的生活就会失去保障,偏偏她们又无丰厚的嫁妆,只能期望于有不介意这一点的绅士出现。
不过即使明白,结婚对艾莉丝来说没什么实感,就跟她和昂贵颜料的距离那样,处于看得见,但是摸不着,更体会不到的程度。再则,从嫁人的顺序来看,她也是最后一个才需要操心的。
“所以呢?爸爸不肯去吗?”
“爸爸一直没表态。”二姐伊丽莎白说。
门缝里,班内特太太满脸急切,恨不得丈夫能有她手里攥着的的布料那么听话,而不是在这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但就是不肯松口答应她去拜访宾利先生。
“班内特先生,你怎么这么讨厌!”
倘若男主人不先去内瑟菲尔德庄园,那家里的女眷是不能登门拜访新邻居的。
“你懂的,他肯定会娶她们其中的一个。”
班内特太太说得大声,且不带半点犹豫。班内特先生顺着她的意思问:“所以他定居在这里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打算?”
诙谐的话令屋外偷听的几个女儿笑出了声。
伊丽莎白打趣道:“那我猜最有可能的人选一定是简。”
“谁会不知道朗伯恩里最漂亮的小姐是哪一位。”艾莉丝附议。
“如果那位宾利先生没有看上简的话,我很难不去怀疑他的眼光。”
她们两个成功闹红了简的脸颊,她性子向来温柔,在斗嘴方面很少赢过,眼下更是拿两个妹妹没法,只得作势要挠艾莉丝的腰。
这是非常成功的威胁。
艾莉丝乖巧捂嘴:“我不说了。”然而她露出的眉眼含笑,一看便知她心里在想什么。
本来就不是真的生气,再一看她那双透着狡黠的眼睛,简失笑:“看你下回还敢不敢配合丽齐。”
“艾莉丝要是不配合我,”伊丽莎白说,“那我就挠她的痒痒。”
年长的两个姐姐默契感十足,都想到了同样的招数。
根本没料到事情发展的艾莉丝瞬间愣住,迷茫又不服的发出抗议:“怎么可以这样?我不同意!”
“什么不同意?”书房的门从内往外推开,班内特先生听到艾莉丝的话,他面不改色:“难不成艾莉丝你竟然和你妈妈的意见相左,并不希望我去内瑟菲尔德庄园拜访?”
紧跟其后的班内特太太可听不得“不去”两个词。
“你怎么能置女儿们的婚姻大事于不顾呢?”班内特太太叫唤,“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啊!”
班内特先生不胜其扰,拔脚往休息室走去,班内特太太紧跟其后。
于是战场一路转移,女眷们一个接一个排成一排。
性格最活泼,举止最奔放的莉迪亚央求他必须得去,奈何班内特先生始终保持沉默。
“哦……”班内特太太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捂着胸口,“我的莉迪亚,我的艾莉丝,还不快过来扶住我。”
生怕因为班内特先生的话而被牵连,艾莉丝早就在离开书方时就寸步不离跟在班内特太太身边。她一开口,艾莉丝立刻伸出手去搀扶住状似摇摇欲坠的班内特太太。
屋内的钢琴声戛然而止,这回连玛丽都不禁探出半个身子来看家里人闹出的动静。她还没见识过这场面。
“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成为目光聚焦点的班内特先生一开口就要引来班内特太太的反驳,但他的下一句话却像是水点子掉进油锅里,噼里啪啦炸出好一阵的欢呼,“因为我已经去过了。”
“什么时候的事?你居然这样戏弄我,班内特先生,你一点都不可怜我那脆弱的神经!”
“相信我,亲爱的。我绝不会忽视这位陪伴了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他的话被班内特太太用一个热情的吻堵了回去。
凯瑟琳和莉迪亚连番追问那位宾利先生是否真的如别人所说的英俊多金。
“年收入五千英镑的人,哪怕脸上长了东西也是好看的。”伊丽莎白促狭。
班内特太太连忙追问:“那宾利先生会出席几天后的舞会吗?”
班内特先生这回说得直白:“我想他会的。”
现在,任谁来都无法阻止年轻小姐心中的雀跃。莉迪亚和凯瑟琳手拉着手在沙发旁边转圈,她们商量起要穿哪一件裙子参加舞会,又该配上怎样的鞋子。
“正好,我明天要去趟邮局,”艾莉丝说,“不如一起去梅里顿逛逛吧。”
莉迪亚当即答应:“这个主意再好不过了,我得去买一条新的绸带。”
“那我要去看看帽子,我现在的帽子样式太老气了。”凯瑟琳第二个点头。
简和伊丽莎白都没有异议,于是加上说要去图书馆的玛丽,她们决定明天一早就去梅里顿。